第一节: 旌旗易色
逻些城的校场冻土尚未完全消融,三千吐蕃骑兵的马蹄踏在上面,发出沉闷的碎裂声。王玄策扶着断足处的木屐,望着队列中翻飞的青色牦牛旗,喉间泛起一阵铁锈味。去年冬月从泥婆罗借得的七千骑兵已在此处与吐蕃的三千精锐合编三月,今日正是检验阵法的日子。他身后的蒋师仁正用陌刀的刀鞘敲打着手心,甲叶上凝结的霜花簌簌坠落。
“蒋校尉,传令变阵。”王玄策的声音裹着寒风掠过校场,断足踩在冰面上微微发颤。他记得去年在天竺被擒时,也是这样冷的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蒋师仁扬手将令旗劈下:“左营前出,右营殿后!”陌刀在晨光里划出一道冷弧,他看见吐蕃百夫长们腰间的金环随着转身的动作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这些人身形魁梧,披发上缀着红缨,与泥婆罗士兵的束发形成鲜明对比,就像草原上的野牦牛遇见了山地的岩羊。
青色牦牛旗突然在队列中剧烈晃动。最先撕裂旗帜的是左营第三队,那名吐蕃骑兵将旗杆狠狠顿在地上,旗面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赤红的唐军战旗。赤色绸缎上绣着的金线飞虎在风里舒展爪牙,仿佛要扑向云端。紧接着,更多的撕裂声响起,如同惊蛰后的春雷滚过校场,三千面青色旗帜在片刻间化为碎片,赤旗如燎原之火漫过整个队列。
王玄策猛地攥紧拳头,断足不知何时已踏在一片染血的旗面上。那是被马蹄碾碎的青旗残片,暗红色的血渍正从布纹间渗出来,像是冻土下翻涌的岩浆。他忽然感到脚下传来一阵异动,低头时正看见冻土表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那些纹路在晨光里渐渐清晰,竟是唐制“六花阵”的演武刻痕。六十四处阵眼的位置浮现出半寸深的凹槽,边缘还留着凿子新鲜的凿痕,显然是昨夜刚被人刻上去的。
“王正使,这是……”蒋师仁的声音带着惊愕。他的陌刀不知何时已出鞘,刀尖正对着最近的一处阵眼。那处凹槽里积着昨夜的残雪,被刀刃一碰便簌簌融化,露出下面青黑色的岩石。
王玄策跛着脚绕阵而行,断足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场里格外清晰。“六花阵需三百六十人成阵,如今我们有八千骑兵,正好布下二十个嵌套阵。”他蹲下身抚摸刻痕,指尖触到岩石上残留的体温,“看来吐蕃赞普早有准备。”
蒋师仁突然纵马挺刀冲向阵眼中央。陌刀划破空气的锐啸里,他看见那处最深的凹槽里似乎嵌着什么东西。刀尖落下时并未触到岩石,反而挑出了半枚白玉佩。玉佩被血垢裹着,边缘还沾着几缕暗红的丝线,像是从什么人腰间硬生生扯下来的。
“这是……”蒋师仁翻身下马,用刀鞘擦去玉佩上的血垢。月光石般的玉质在阳光下透出温润的光泽,上面阴刻的“松赞”二字正被一道血色裂隙侵蚀,那裂隙蜿蜒如蛇,将“松”字的右半与“赞”字的上半咬噬成模糊的轮廓,隐约现出一个“李”字的形状。
王玄策的呼吸骤然停滞。他想起文成公主入藏时,松赞干布曾命人刻过一枚同样的玉佩,作为唐蕃会盟的信物。此刻这半枚玉佩上的血色,不知是来自昨夜的校场,还是更遥远的战场。
一阵铜器滚动的声音从阵尾传来。王玄策回头时,正看见一尊被劈碎的铜佛残核滚入阵中。那佛像是吐蕃工匠所铸,昨夜还立在校场边缘,此刻却只剩下拳头大小的核心,表面布满狰狞的裂痕。佛核滚过刻痕时,从裂隙里渗出金色的汁液,如同融化的黄金,顺着“六花阵”的纹路漫延开来。
金色汁液流过的地方,刻痕突然开始变形。六十四处阵眼旋转着连成新的图案,骑兵队列不由自主地随着阵法移动,吐蕃士兵的金环与泥婆罗士兵的铜铃碰撞出奇特的韵律。王玄策看着眼前变幻的阵形,突然想起《卫公兵法》里的记载——那是李靖专门为胡汉联军创制的“胡汉合击阵”,前锋用吐蕃骑兵的冲击力撕开防线,中军以泥婆罗士兵的弩箭压制追兵,后队则由熟悉地形的本地向导殿后。
“蒋校尉,看阵法变化!”王玄策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他看见左营的吐蕃骑兵已结成楔形,右营的泥婆罗士兵正张弩待发,而阵尾那些戴着鹰羽冠的本地向导,正牵着战马调整方向,整个阵型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兽。
远处的点将台突然传来鼓声。王玄策抬头望去,只见文成公主的身影出现在高台之上,她身披的唐式披风在藏地的寒风里猎猎作响,手中令旗正指向校场中央。随着令旗挥动,吐蕃百夫长们开始策马移动,他们腰间的金环与唐军士兵的铜符碰撞,发出和谐的声响。一名吐蕃百夫长勒住马缰,对着身前的唐军队正俯身行礼,将腰间的令牌双手奉上,那令牌上的狼头图案与唐军的飞虎符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蒋师仁的陌刀已归鞘,他看着那些编入唐军队列的吐蕃士兵,突然放声大笑:“王正使,初春复仇天竺,此阵可成!”他的笑声里,八千骑兵同时发出呐喊,赤旗在阵风中猎猎作响,将“六花阵”与“胡汉合击阵”的刻痕彻底覆盖。王玄策的断足在染金的冻土上轻轻点动,仿佛已听见千里之外的天竺战鼓,正随着这逻些城的风,渐渐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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