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荧惑守心
雪域高原的暮色总比中原来得更急,刚过未时,铅灰色云絮已像浸了墨的棉絮般沉沉压下。观星台的青石板凝结着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王玄策拖着不便的左腿拾级而上,断足处的木屐与石阶相撞,发出单调的笃笃声。西北风卷着冰碴子刮过耳畔,他扶着冰冷的栏杆望向天际,原本该渐次亮起的星辰此刻全被浓云吞没,唯有心宿方位透着诡异的暗红,仿佛天幕被撕开道渗血的裂口。
“王正使,吐蕃赞普派来的三百甲士已在台下列阵,泥婆罗的象兵也按昨日部署扎好了营帐。”蒋师仁的声音裹着寒气从身后传来,他刚巡营回来,玄色披风中还沾着雪粒,右手紧握的陌刀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再过三日便是惊蛰,冻土该化了,八千儿郎摩拳擦掌,就等您一声令下踏过象泉河。”
王玄策没有回头,目光死死盯着那团越来越深的暗红。心宿三星本是苍青色,此刻却像被泼了朱砂,居中的心宿二更是红得发紫,而荧惑星——那颗自古便被视作灾异象征的火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心宿二靠拢,赤芒如炬,仿佛要将整片星域都燃成火海。“蒋校尉可知,荧惑守心,自古皆为大凶之兆。”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喉结滚动着咽下口寒气,“当年汉高祖崩,便是此星象现世。”
蒋师仁闻言皱眉,举目望去时,恰好见荧惑星的边缘与心宿二相触。刹那间,天地仿佛被按下静音键,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连远处营地的喧嚣都消失无踪。紧接着,一道刺目的赤红血光从两星交合处迸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笼罩了整个雪域高原。原本覆雪的山峦成了赤红色,营地的幡旗染上血色,连蒋师仁手背上的青筋都泛着诡异的红。
“这……”蒋师仁下意识握紧陌刀,却见王玄策脚下的冰面突然泛起白雾。那是观星台中央用来观测星象的冰镜,往年冬月便会注水成冰,打磨得光滑如镜,此刻冰层下竟渗出点点殷红,像有无数血珠要从冰下涌出。没等两人反应,三百个模糊的人影从冰面缓缓升起,个个身着唐军明光铠,甲片上还沾着干涸的黑血,胸口都插着支雕花木箭——那是天竺士兵惯用的箭矢样式。
“是……是使团的弟兄们!”蒋师仁瞳孔骤缩,认出最前面那人是当年负责护卫粮车的队正,他左额的月牙形刀疤在血光下清晰可见。亡魂们面无表情,空洞的眼眶望着天际的血色星辰,三百道身影齐整整地朝着王玄策躬身,铠甲摩擦声细碎如沙,听得人头皮发麻。
“妖孽敢尔!”蒋师仁怒喝一声,陌刀带着破风之势劈向冰面。刀刃本是百炼精钢所铸,斩金断玉不在话下,此刻却像砍在烧红的精铁上,发出刺耳的铮鸣。令人惊骇的是,刀锋竟被冰面反射的星光弹开,整把刀剧烈震颤,蒋师仁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刀柄。更诡异的是,刀身侧面原本用篆文刻着的“百炼”二字,竟像活过来般扭曲变形,转瞬间化作两个深褐色的梵文——正是天竺梵文中“凶”字的写法。
“这不是妖术,是天象示警。”王玄策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如钟,“阿罗顺拿杀我使团三十余人,这笔血债,天地都记着。”话音未落,观星台角落突然传来嗡鸣,那是去年从天竺战场带回的铜佛残核,半掌大小的佛身布满裂痕,此刻竟自行悬浮起来,朝着荧惑星的方向飞去。佛核表面渗出金色的液体,细看之下竟像是佛血,滴落在星光中,腾起阵阵金雾。
血红色的天幕被金雾浸染,原本散乱的星芒突然汇聚,在夜空中组成清晰的字迹。蒋师仁识字不多,却认得那是中原的隶书,写着《乙巳占》中的句子:“七日内,主将殁”。他浑身一震,下意识挡在王玄策身前,握紧那柄已显凶兆的陌刀:“王正使莫怕!定是天竺邪祟作祟,某这就劈了这妖星!”
王玄策按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星象已定,非人力可改。但这警示未必指你我。”他望着那些仍在躬身的亡魂,突然想起使团覆灭那日,阿罗顺拿站在尸山之上,手里举着的正是这尊铜佛。“是弟兄们的怨气与佛性相激,才显此兆。他们在提醒我们,前路有死劫。”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沉闷的鼓声。那是苯教巫师的营地方向,数十面羊皮鼓同时敲响,鼓点不急不缓,却精准地与夜空中星芒闪烁的频率重合。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上,观星台的基座开始簌簌发抖,青石板间的缝隙越来越大,竟有细小的石块从台沿滚落。
“不好,他们在应和天象!”蒋师仁脸色大变,苯教巫师虽未直接参与复仇计划,却一直以“观天时”为由在附近驻扎,此刻鼓声与星闪共振,显然是在助长凶兆,“某带亲兵去驱散他们!”
“不必。”王玄策望着那些逐渐变得清晰的亡魂身影,他们胸口的天竺箭矢正在星光中寸寸碎裂,“让他们敲。八千人里,有吐蕃的勇士,有泥婆罗的死士,更有我们大唐的血仇。荧惑守心也好,主将有劫也罢,三月春暖之时,我等必踏平中天竺。就算真有死劫,某这断足,也当为弟兄们趟出条血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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