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棋醒来时,世界正下着一场无声的雪。
不是雪,是光。
亿万枚光粒从极高极远的地方缓缓沉降,穿透他,像穿透一层不存在的雾。没有寒冷,也没有温暖,只有一种被无限稀释的“存在”本身。他试图回忆传送前管理局给的世界坐标:ω-073,一处未被标记的蛮荒世界,任务简报里现在只写着“*&%&*¥#%”一堆乱码,仿佛系统在他抵达的瞬间就彻底崩溃,只留下这意义不明的残骸。
可此刻,时间像被抽掉骨节的蛇,软塌塌地盘绕在他四周,无法计数,也无法挣脱。传送的眩晕感迟迟不肯退去,或者说,它已经转变成了某种更永久、更令人窒息的状态。
他首先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眼皮。
那本该是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撑开黏涩的眼睑,让光线刺进来,确认自己仍拥有“看”的权力。然而黑暗不是黑暗,光明也不是光明,它们只是两种不同密度的“流”在交替经过他。他想抬手,手不存在;想咳嗽,肺不存在;想怒吼,声带不存在。唯一剩下的,是一种迟钝而庞大的“边界感”:他占据空间,却被空间反包围,像一枚钉子被钉进一块无限厚的橡皮。一种永恒的、动弹不得的禁锢。
接着,他听见了水。
那声音不是潺潺,也不是滴落,而是一种自下而上的“上升”。凉意从很远的地方启程,穿过砂砾、穿过菌丝、穿过碳酸钙与铁的碎屑,一路拆分自己,变成更细更软的凉意,最后抵达他——抵达他的哪里?他找不到“皮肤”这个词对应的器官,只能任由那股凉意灌进来,像往一只没有底的袋子里倒水,倒得越多,袋子越鼓,却仍空荡。这是一种被动吸收的、弥漫全身的“触觉”。
记忆姗姗来迟,带着一种隔世的恍惚。
陆棋,男,27世纪程序员,意外猝死,转生为时空管理局见习观测员07,经历钢铁之城生死挣扎,通过战斗序列测试获得第三名……然后,是奥罗拉那充满暗示的任务简报,是列维 cryptic 的警告……ω-073……
他尝试呼叫舰载AI,呼叫管理局的任何接口。
“陆棋呼叫赫卡忒,收到请回话。”意念发出,却石沉大海。
没有语音,没有脑机界面的蓝光,也没有植入耳蜗的轻微振鸣。他把指令改成意想,再改成祈祷,甚至改成最恶毒的咒骂,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风——如果那能叫风:一种极慢极宽的流动,带着金属味的离子与花粉的腥甜,从他头顶(头顶?)掠过,像一条慵懒的鲸游过一条更懒的鲸的肋骨。
直到某一刻,他突然懂了:
风不是掠过,而是**穿过**。
他正被穿过。
他,是一根筛子,一把漏勺,一座由纤维、导管、木质部与韧皮部构成的空笼。那风里的金属味属于一艘深埋地下的、坠毁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勘探艇残骸;花粉来自三公里外一片正在狂热交配的、释放着生命信号的松林;而腥甜——那挥之不去的腥甜是他自己,是他此刻这身**绿色血液**(叶绿素?)里正在裂变、正在疯狂制造的糖分!
恐慌姗姗来迟,却比任何一次面对死亡时都更猛烈、更彻底!这是一种存在层面的颠覆!
他试图拔腿逃跑,腿扎进黑暗,黑暗是土壤,是与他根系紧密缠绕、无法分割的大地!他试图尖叫,尖叫变成无声的蒸腾,从无数他无法感知却真实存在的、裂开的毛孔(气孔?)里逸出,化成一缕缕透明的水汽,在离地两米处被那无声落下的光雪(阳光?)重新捕获,几乎是被**押送**回叶面——
叶面。
他第一次被迫用这个词来认知自身的一部分,像把一把冰冷的刀插进自己的肋骨,剜出一颗完全陌生的、却在蓬勃跳动的心脏。
阳光不是照射,而是“**被喝**”。亿万只他无法看见却能清晰“感觉”到的**叶绿体**,像亿万座微型的绿色教堂,钟声(光合作用的反应?)每响一次,捕获的光子就被折成两枚更小的硬币,一枚叫糖,一枚叫氧。他穷尽一生学习的宇宙航理、能量武器操作、格斗技巧,在此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他从未学过,如何**呼吸自己的尸体**,如何**消化阳光**来延续这该死的、植物形态的生命!
夜晚降临得毫无过渡,光雪的沉降逐渐停止,另一种更深沉的“流”——寒冷开始弥漫。
温度下降,他地下的部分却更加“忙碌”。**根系**——那些他同样无法控制却能清晰感知其存在的、如同盲蛇般的须根,在水膜与石缝间疯狂地摸索、延伸。它们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用离子去交换离子,用氢去诱骗氮,用自身分泌的微小死亡(酸液?)去分解、软化、然后**吸吮**周遭的一切微小有机物和无机物,来饲养这地面上新生(或者说被强行塞入)的意识。
他甚至“看”到一条肥硕的蚯蚓,在黑暗中盲目地拱动,不小心触碰到了一条尤其活跃的根尖。根尖几乎本能地(或者说,这具身体的本能)刺穿了它柔软的体节。蚯蚓的体液迅速被毛细作用抽吸上来,化作一股微弱却清晰的营养流,汇入那庞大的、冰冷的内部循环系统。十分钟后,那具被榨干的、干瘪的环带尸体就被根系的蠕动无情地推回砂土层,像随手退回一封无人签收也无人在意的死亡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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