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璃传 第177章 第四世：沪上名伶篇（二）

后台的喧嚣并未因压轴戏的落幕而平息，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池塘，涟漪更甚。班主的大嗓门在走廊里回荡，夹杂着讨好的笑声和某位捧角儿老爷颐指气使的要求。龙套们卸下油彩，露出或疲惫或兴奋的真实面孔，议论着今晚的满堂彩和明日份子钱的厚薄。空气里混杂着油彩、头油、汗水和廉价脂粉的味道，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苏璃的独立化妆间像喧嚣海洋里一个暂时的孤岛。门帘厚重，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小梅手脚麻利地将卸下的华丽头面和沉重的宫装仔细收进特制的箱笼里，动作轻快，嘴里还小声哼着刚才《贵妃醉酒》里的调子，眼睛亮晶晶的。

“璃姐，刚才你在台上，那一声‘人生在世如春梦……’，”小梅模仿着苏璃的腔调，虽稚嫩，却也有几分神韵，“台下那个穿蓝缎子马褂的老爷，眼泪都下来了！喏，这是他托人送进来的。”小梅从梳妆台角落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锦缎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绿光。

苏璃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那价值不菲的翡翠不过是路边的石子。她正对着镜子，用浸了特制卸妆油的棉片，一点点擦拭脸上厚重的油彩。浓墨重彩褪去，露出底下那张清丽绝伦却难掩疲惫的脸庞。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唯有那双眼眸，褪去了舞台上的顾盼生辉，沉静如深秋的潭水，映着镜前摇曳的灯火，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心事。

“规矩收好，登记入库。”苏璃的声音很轻，带着卸妆后的沙哑，“跟班主说，心意领了，东西按老规矩处理。”她的规矩，向来是不收任何私人的贵重礼物，尤其是那些别有用心的“捧场”。

“哎！”小梅脆生生应了，麻利地合上盒子，放到一旁专门存放“礼物”的柜子里，又手脚不停地开始收拾散落的头花、勒头带。“璃姐，你饿不饿？我去灶房看看还有没有温着的红豆粥？”

“不用忙了，小梅。”苏璃终于擦净了最后一点油彩，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般的素颜。她站起身，月白色的素缎旗袍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身姿，与台上那个倾国倾城的杨贵妃判若两人。“你也累了，收拾完就早点去歇着。明天……还有事。”她顿了顿，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小梅立刻停了手上的活计，小脸绷紧，眼神变得格外认真：“璃姐，你放心，我知道的！”她压低声音，像只机警的小雀，“明天……是要去见‘老裁缝’叔叔吗？”她口中的“老裁缝”，便是苏璃在组织里的上线。

苏璃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小梅的肩头，指尖带着一丝卸妆后的凉意。“别多问，也别多想。记住，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当自己是戏班子里一个懵懂的小学徒。”

小梅用力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我明白！我就是璃姐的小尾巴，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小梅稚气未脱却努力装出老成模样的脸，苏璃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一下。这乱世，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掠过心头。几乎是同时，她颈间那枚紧贴着肌肤的青白玉佩，骤然传来一阵清晰的暖意！不再是后台时那微弱的熨帖，而是像被温热的掌心轻轻握住，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力量。

苏璃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玉佩。那温润的玉质下，暖流源源不断，丝丝缕缕地渗入皮肤，奇异地驱散了心底刚刚涌起的沉重与寒意。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将那份被暖玉抚慰过的平静重新沉淀在眼底。

“好了，去吧。”苏璃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小梅这才露出笑容，像只轻盈的小鹿般蹦跳着出去了，细心地为她带上了门。

化妆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苏璃一人。

她走到窗边，没有开灯。窗外是弄堂深处黑黢黢的屋脊和狭窄的天空，远处租界霓虹的流光溢彩被切割成模糊的光斑，投射进来，在她素净的旗袍上映出变幻莫测的影。探照灯巨大的光柱依旧如同冰冷的巨蟒，在不远处的夜空中缓缓扫过，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苏璃背对着那变幻的光影，从贴身暗袋里取出那方包裹着微缩胶卷的素白丝帕。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看似普通的描金首饰盒。盒子分上下两层。上层摆放着几件常用的、不算太贵重的银饰和绢花。她轻轻触动盒内一个极其隐秘的卡扣，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嗒”声，下层暗格无声滑开。

暗格里没有珠宝，只有几样零碎却至关重要的东西：一小盒用于紧急联络的、特制的无味火柴；一支伪装成普通钢笔的微型密写笔；一张绘制着备用紧急联络点和撤退路线的薄如蝉翼的丝绢地图；以及，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小盒——里面是组织配发的、必要时用于自我了断的剧毒药丸。

她将包着胶卷的丝帕小心地放进暗格深处，与其他物品隔开，然后合上暗格，恢复原状。动作沉稳，没有丝毫犹豫或恐惧，仿佛只是在存放一件寻常物品。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抚上颈间的玉佩。那奇异的暖意已经消退，玉佩恢复了它温润微凉的常态，安静地贴着她的肌肤，像一颗沉默守护的心。她走到脸盆架前，拧开冷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卸妆后略显苍白的脸，也试图冲刷掉空气中无形的紧张和疲惫。

水珠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滑落。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年轻、美丽，却过早地刻上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沧桑。目光落在鬓角，那里，卸妆后，那一缕深紫色的发丝显得更加清晰，在昏暗中泛着神秘幽微的光泽。

玉佩的暖意，是提醒？是慰藉？还是某种她尚未完全理解的指引？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这枚看似普通的玉佩，是她在这黑暗泥沼中跋涉时，唯一能感受到的、带着温度的锚点。

明天，城隍庙茶楼。细雨绵绵。

希望那暖意，只是今日疲惫的错觉。

苏璃擦干脸，关掉水龙头。冰冷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小小的化妆间。她走到床边，和衣躺下，闭上眼睛。窗外的霓虹光影和探照灯冰冷的轨迹，在她紧闭的眼睑上投下明明灭灭的、不安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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