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沉重如深海的水压,挤压着剧场里的每一寸空气。
断节的义肢在陈旧的木质舞台上缓缓移动,每一次挪动,那机械关节发出的细微摩擦声,都像是对这死寂空间的无声控诉。
他的额头布满冷汗,目光死死地锁在墙壁那面巨大的镜子上。
镜中的自己,是一个被金属和塑料拼凑起来的怪物,而那条冰冷的义肢上,【废人】两个猩红的词条,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每天都来这里跳……不是为了证明我还能跳,是怕有一天,连我自己都忘了该怎么站起来。是为了不让那些声音,那些说我‘不行了’、‘废了’的声音,变成真的。”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甘的颤抖。
言辙静静地站在舞台的阴影里,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试图用任何词条去“修正”他。
他只是垂下眼,指尖那卷古朴的残卷上,一缕比午夜深海还要幽邃的蓝色血丝,如有了生命的藤蔓般悄然延伸,轻柔地、不带一丝声息地搭在了舞台的地板上。
“静语共鸣。”
言辙在心中默念。
刹那间,整个剧场不再寂静。
仿佛有无数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从墙壁的缝隙、从地板的纹路、从空气的尘埃中涌出。
那不是呐喊,不是咆哮,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具穿透力的低语。
“我的腿在战场上没了,他们给了我勋章,却拿走了我的舞鞋……”
“车祸之后,我再也画不了画,我丈夫说,至少你还活着。可我的一部分,已经死了。”
“他们叫我残次品,说我不完整……”
无数断腿者、残肢者、被社会定义为“无用之人”的灵魂,在这一刻跨越了时空,将他们被压抑了千百次的沉默,汇聚成了同一句话。
“我们不是残缺……是你们的眼睛,不愿看完整!”
这声音如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断节内心最后一道防线。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却在这一刻听到了整个军团的嘶吼。
镜子里的【废人】词条剧烈闪烁,仿佛在嘲笑着他引以为傲的坚持。
“啊——!”
断节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他猛地抬起那条完好的腿,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向面前巨大的镜面!
“哐当——!”
镜面应声而碎,无数碎片如钻石般炸裂飞溅,每一块碎片里都倒映着他扭曲而决绝的脸。
就在玻璃碎裂的瞬间,那条义肢上如同跗骨之蛆的【废人】词条,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寸寸崩解,化作了漫天飞散的红色光点。
紧接着,言辙手中的残卷幽光大盛,一行崭新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词条在断节的义肢上缓缓重组、烙印——【断而复舞】。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断节的脊椎窜起。
他不再模仿过去那个健全的自己,而是以单腿为轴,猛然起跳!
他的动作不再流畅优美,充满了扭曲的、不协调的爆发力,像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困兽。
义肢与残肢的接口处,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崩裂,殷红的鲜血顺着金属外壳渗出,滴答,滴答,落在舞台上。
诡异的是,每一滴鲜血落在地板上,都泛起一圈微弱的幽蓝光晕,仿佛在与那来自残卷的力量共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苏沁动了。
她脱掉高跟鞋,赤着脚,一步步走上舞台。
她没有去扶他,也没有试图配合他,只是在他狂暴的节奏中,找到了一个奇异的同步点。
她站定,随着他下一个扭转的动作,翩然起舞。
一个完整,一个残缺。一个优雅如天鹅,一个狂野如惊雷。
两种截然不同的舞姿,却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同步。
他们的呼吸,他们的心跳,他们每一次抬手与落足,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完美地嵌合在了一起。
舞台角落,老弦那双苍老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悠扬而悲怆的琴声响起,与那成千上万的“静语”旋律奇迹般地融合。
残卷上的幽蓝纹路仿佛找到了最佳的导体,顺着声波,如一张巨大的网,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覆盖了整座城市。
城市的各个角落,七名“默誓会”的成员在同一时刻感受到了这股无法抗拒的灵魂悸动。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高级餐厅的包间里,当着所有商业伙伴的面,猛地摘下无名指上那枚象征着家族联姻的婚戒,狠狠地扔进了滚烫的火锅里,他嘶吼道:“我不爱她!我从来没爱过她!”
一个整日画着精致妆容的女人,在午夜的公寓里,颤抖着手给通讯录里那个尘封了十年的号码发去一条信息:“我后悔了。”
一个中年汉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抱着母亲早已冰冷的遗像,终于哭出了三十年来从未出口的三个字:“妈……我爱你……”
每当一句被誓言束缚的“爱”或“不爱”终于挣脱枷锁,冲口而出,城市的夜空中便会浮现一道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幽蓝光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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