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珍搀着苏清风,穿过屯子里泥泞的土路。
屯口那边人声鼎沸,火把的光在寒夜里跳动,像一群兴奋的萤火虫,喧闹声隔着老远还嗡嗡地传过来,搅动着清冷的空气。
可苏清风脚下发飘,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左臂那点旧伤处的钝痛,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酸软淹没了,沉甸甸地坠着整条胳膊,连抬一下都费劲。
推开自家那扇嘎吱作响的木板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柴火灰烬和干菜味道的土炕气息扑面而来。
王秀珍小心地把他扶到炕沿坐下,转身就去外屋地灶台忙活。
“等着,嫂子给你弄点热乎的垫巴垫巴,空肚子可不行。”
苏清风脱下脏外衣丢在地上,上了热炕。
苏清雪估计也去看宰杀狗熊的热闹了。
王秀珍此时来到厨房,麻利地揭开锅盖,白蒙蒙的热气“呼”地腾起,模糊了她围着旧蓝布头巾的脸。
锅里温着的,是两个拳头大的黄褐色馍馍,粗粝的玉米面掺着零星的糠皮,是这青黄不接的四月天里最实在的吃食。
馍馍被掰开,露出里面同样粗糙的内芯,王秀珍用粗瓷碗端着,坐到苏清风旁边。
“还有力气吗?”
“不多了。”
炕沿冰凉,隔着薄薄的棉裤渗进来。
“来,张嘴。”
王秀珍的声音放得很柔,捏着一小块馍,凑到苏清风嘴边。
苏清风有点难为情地咧了下嘴,那点猎熊归来的英雄气早被疲惫掏空了,只剩下最本能的虚弱。
他顺从地张开嘴,牙齿咬上那块硬实的馍,腮帮子费力地嚅动。
玉米面磨得粗,嚼起来沙沙响,干得拉嗓子。他喉咙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慢点,就着口水往下顺。”
王秀珍看得心疼,又掰下一小块,手指下意识地在馍上捻了捻,似乎想把那粗糙感捻掉一点。
她看着他灰败的脸色,沾着干涸泥巴和汗渍的脖颈,还有那件被血、汗、泥浆浸透,硬邦邦贴丢在地上的破棉袄,眼圈有点发红。
“你说你们几个,这是挣命去了啊?那熊瞎子……瞅着都吓死人!得亏平平安安回来了。”她一边喂,一边忍不住低声絮叨,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音。
一小块馍碎屑粘在苏清风干裂的嘴角。
王秀珍想也没想,抬起粗糙的拇指,极其自然地给他抹了下去。
那指腹上的老茧刮过皮肤,带着农妇特有的,洗不掉的烟火气。
“嫂子……”
苏清风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低哑。
“身上……太埋汰了,味儿冲鼻子。得洗洗。”
“洗!必须洗!这一身,血乎刺啦的,跟泥地里滚出来的山猪似的!味儿能不大?”
王秀珍立刻接口,把最后一点馍塞进他嘴里,起身就忙活。
“你坐稳当歇口气儿,嫂子这就给你烧水!灶里火还没灭透,快!”
外屋地传来锅盖碰撞的声响,冷水哗啦倒进大铁锅的动静,接着是王秀珍拉动风箱的呼呼声。
橘红的火光从灶口映出来,跳跃着照亮她半边忙碌的身影和墙上晃动的影子。
热气渐渐在低矮的屋子里弥漫开,带着水汽的暖意,总算驱散了一点从冰天雪地里带回来的刺骨寒气。
洗澡的地方在紧挨着灶房后墙搭出的一个小偏厦,泥坯垒的墙,顶上铺着旧炕席和油毡。
中间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木盆,边缘的木头都泡得发白变形了。
王秀珍试了试水温,又兑了点凉水进去,用手搅合匀了才喊:“水得了!清风,快过来,趁热乎劲儿!”
苏清风扶着炕沿,一点点挪过去。
偏厦里没点灯,只有灶房透过来的一点昏黄光晕。
寒气从泥坯墙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混合着木盆里腾起的水汽。
他站在那儿,只觉得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热气都在对抗着周遭的冰冷。
手指哆嗦着去解棉袄那被泥浆板结住的疙瘩襻,肿胀酸痛的指关节根本不听使唤,一个最寻常的纽扣都像生了锈的铁锁。
王秀珍在昏暗的光影里看着他笨拙挣扎的样子,叹了口气,一步跨进来:“得了,别逞能了!嫂子帮你!”
她声音干脆,动作更干脆,没有丝毫扭捏。
那双在灶台和田间磨砺得粗粝的手,此刻却异常灵活,三下五除二就把他身上衣服,扔在角落的柴草堆上。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苏清风只穿着一条灰白色旧布裤衩的身体。
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皮肤上瞬间暴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昏暗中,能清晰看到他左肩窝处被枪托后坐力顶出的大片青紫淤痕,还有胳膊上几道被荆棘划破、沾着泥污的血口子。
“嘶……”冷气钻进肺管子,苏清风倒抽一口凉气。
“冻着了吧?快进盆里!”
王秀珍不由分说,搀住他完好的右臂,几乎是半架着把他扶进了木盆。
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上来,那暖意激得他浑身又是一阵细微的哆嗦,随即才缓缓舒展开,每一个被冻僵,累透的毛孔都贪婪地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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