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第三日,天工学院的晨钟尚未敲响,石阶上的青苔还沾着夜露。
一道黑袍身影踏阶而上,步伐如尺量般精准,每一步都落在石缝之间,不偏不倚。
是墨七弦回来了。
守门学徒抬头看了一眼,忽然怔住——那人面容未变,身形依旧瘦削冷峻,可那双曾如刀锋般刺穿谎言的眼睛,此刻竟像深潭静水,映不出光,却藏得住雷。
她走过回廊,木窗轻晃,风铃无端颤鸣。
几个正在调试傀儡臂的匠生下意识停下动作,彼此交换眼神。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从前的墨七弦,走路带风,开口即令,每一句话都像齿轮咬合,不容迟疑。
可今日,她走得稳,却不急;看人时目光平缓,仿佛不是在审视零件,而是在等什么声音从沉默里浮出。
她径直走入主堂,没有通报,也没有召见,只是站在中央那幅《大虞机枢总览图》前,凝视良久。
然后她抬手,一指落下。
“暂停所有对外项目。”
满堂哗然。
“即日起,启动‘盲点测绘计划’。”她的声音不高,却如铁钉入木,“不查谎言,专录沉默。我要知道,哪些地方没人说话,哪些村落接到新技术后突然没了声息,哪些上报文书里删去了孩童姓名。”
有人忍不住问:“这……有何用?我们正与兵部合作火药弩机改良,若中途停滞——”
“那就停。”她打断,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比起造出能杀人的快箭,我更想知道,是谁让一个村子连水车都不敢装。”
空气骤然凝滞。
有人觉得她疯了,有人暗自窃喜——毕竟这位“天工先生”近来太过耀眼,连皇帝都亲赐玉牌,出入禁宫如履平地。
可也有人隐约察觉,她眼底那层冰壳裂了,裂出一条通往未知的缝隙。
小石头就是在那天被接进学院的。
没人知道她为何选中这个捡废铜的孩子,只看见他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怯生生地站在工坊门口,手里攥着一枚铜骰子。
墨七弦没让他跪拜,也没教他画图、算式或传动比。
她只递给他一个残损的木驴机关,说:“拆了它,再装回去。”
孩子照做,歪歪扭扭拼了半天,勉强能让四足挪动。
她问:“你觉得它为什么要这么动?”
小石头仰头想了想,认真道:“因为它不想停下来。”
墨七弦指尖微顿。
那一瞬,她仿佛又听见地窖里那声轻哼——五音不全的摇篮曲,还有墙上浮现的字迹:“别怕变成庙……只要墙是你亲手拆的。”
她开始翻阅近三个月的舆情卷宗。
一页页看下来,指尖渐冷。
边陲十三村,皆在引入新型水利机关后发生“触神禁忌”事件:有村民焚毁器械,有长老跪地哭诉“惊扰山灵”,更有甚者,以血书告官,称“奇技淫巧引天罚”。
而每一次,赴地处置的官员名录中,总会出现同一个名字——或其门生故吏。
徐文昭。
她取出那枚嵌在启智钉中的芯片,铜色幽暗,内里却似有星河流转。
闭目,默念:“共感推演,目标锁定——徐文昭。”
刹那间,世界翻转。
她不再是自己,而是坐在一张低矮的童子书案前,窗外大雨倾盆,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父亲被衙役拖走,身上缠着断裂的水车链条,罪名是“私改农具致河堤溃决”。
老仆蹲在门槛边,颤抖着低声叮嘱:“记住啊,少爷,以后见谁鼓捣新花样,躲远些……都是祸根!”
记忆如针,刺入神魂。
她看见少年徐文昭蜷在床角,听着母亲整夜哭泣;看见他后来苦读经义,只为进入工部,掌一方营造之权;看见他在边关看着一场火药试验失控,炸死了七个围观孩童,从此严禁任何未经三代验证的技术外流。
原来他不是守旧。
他是怕。
怕变革带来不可控的代价,怕一个好心的设计,最终变成压垮百姓的最后一块石。
墨七弦猛地睁眼,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湿热黏腻。
许久,她提笔研墨,写下一信,附上一份《小型水利安全手册》,图文并茂,通俗易懂。
末尾署名,却是歪歪扭扭四个字——
小石头。
信中只有一句:
“我不懂什么叫禁忌,但我做的小水轮能让阿奶不用再挑水。您若觉得它危险,请亲自来看看它是怎么转的。”
她将信封好,交给灰鹞。
“送去工部尚书府,不得假手他人。”
灰鹞欲言又止:“若他不信是孩童所写?”
墨七弦望着窗外初升的日光,淡淡道:“那就让他学会相信。”
风起于青萍之末。
而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山村,一口枯井旁,一群孩子正围着一台粗糙却运转平稳的小型水车叽叽喳喳。
木叶旋转,带动竹管汲水,缓缓流入干涸的田沟。
无人知晓,这台机器的命运,已悄然系于一封未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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