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甲御天 第154章 定鼎之夜

金銮殿内的血腥气似乎尚未完全散去，但那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废帝萧衍的遗体被以临时礼仪移往偏殿，等待新皇旨意下的正式安葬。大皇子萧景恒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嚎声，也早已消失在宫墙深处，只余下一段弑父求存的丑恶传说，在少数知情者心中蒙上一层阴翳。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殿门，将萧凡的身影拉得极长，投映在光洁如镜却仿佛仍残留着暗红印记的金砖之上。他没有急于坐上那张刚刚经历了鲜血与背叛的龙椅，只是静立于丹陛之巅，俯瞰着下方依旧跪伏在地、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

权力的交接，往往伴随着清洗与恐慌。旧帝已逝，新皇未立，这短暂的空隙，是人心最浮动、最易滋生变乱的时刻。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位已然掌控一切的无冕之皇，落下决定他们命运，乃至决定大梁未来的第一子。

萧凡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些曾经在萧衍麾下弹劾过他、构陷过他、或仅仅是明哲保身的官员，此刻无不头皮发麻，冷汗浸湿了后背的官袍。尤其是御史中丞王玚，这位以刚直（或者说，是萧衍手中最锋利的刀）着称的老臣，此刻更是面如死灰，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他曾是攻击萧凡最力的急先锋，数次在朝堂之上引经据典，斥责萧凡“拥兵自重”、“目无君上”，几乎将“乱臣贼子”的帽子扣实。如今形势逆转，他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抄家灭族的凄惨下场。

然而，萧凡开口了，声音沉稳而清晰，并不洪亮，却仿佛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回荡在空旷的大殿每一个角落。

“诸位，请起。”

简单的四个字，让许多官员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在短暂的迟疑后，在陈松、夜蚀等率先站起的人的带动下，百官才带着满腹的惊疑与不安，陆陆续续地站起身来。但大多数人依旧低垂着头，不敢与萧凡对视。

“今日之事，”萧凡缓缓说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乃国之大不幸，亦是国之大幸。不幸在于，同室操戈，陛下蒙难；大幸在于，拨乱反正，巨奸已除，社稷重光。”

他将萧衍之死定性为“蒙难”，将斗争的核心指向“巨奸”（虽未明指，但众人皆心知肚明是萧衍及其核心党羽），这是一种高超的政治语言，既承认了流血的现实，又将基调引向了积极的一面，最大程度地减少了政权更迭的负面冲击。

“国不可一日无君。”萧凡继续说道，“然，登基大典，需遵礼制，不可仓促。明日辰时，于太庙祭告列祖列宗后，再行即位之礼。”

他直接宣布了登基时间，没有任何商讨的余地，展现出了绝对的掌控力。但这并非他此刻要说的重点。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尤其是在那些原属萧衍心腹，如王玚等人脸上稍作停留，让他们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在此，朕有几句话，需与诸位言明。”萧凡已然开始使用皇帝的自称，无人觉得突兀，“前朝旧事，纷繁复杂。诸位臣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各为其主，各有立场。过往种种，无论是非对错，无论是弹劾于朕，或是奉旧帝之命行事……”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一概，既往不咎。”

哗——

尽管极力克制，大殿之中还是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既往不咎？！这怎么可能？！历朝历代，权力更迭，哪一次不是伴随着血腥的清洗和残酷的党争？胜利者清算失败者，几乎是铁律！

就连陈相和夜蚀，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化为更深的敬佩。他们明白了萧凡的用意。

萧凡的目光精准地找到了人群中几乎要瘫软下去的御史中丞王玚，点名道：“王玚。”

王玚浑身一颤，几乎要当场跪倒，脸色惨白如纸，以为最后的审判终于到来。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你身为御史中丞，风闻奏事，乃是职责所在。昔日弹劾，无论出于公心抑或私意，皆属过往。朕，不追究。非但不追究，朕望你日后，仍能恪尽职守，监察百官，直言进谏，做一柄真正的、为国为民的‘铮铮铁骨’之剑！”

王玚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丹陛上的萧凡，那张古板严肃的脸上，此刻充满了极致的错愕、茫然，随后，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他眼眶瞬间红了，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一躬到地，声音哽咽：“臣……臣……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这不是虚伪的客套，而是真正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发自内心的感激与誓愿。萧凡这一手，不仅保住了王玚的性命和官职，更是在顷刻间，将一位原本可能死硬对抗的旧臣，转化为了新朝潜在的忠诚拥护者。

萧凡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扫向全场，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此言，非独对王爱卿一人。对在场所有官员，乃至天下所有曾为旧朝效力之官吏，皆如是！只要尔等从此恪尽职守，忠心为国，过往之事，朕绝不再提！官职、俸禄、家产，一概不变！望诸位安心任事，勿存疑虑，勿生异心！”

轰！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如果说刚才对王玚的宽恕还只是个例，那么现在，这就是对新朝人事政策的定调——稳定压倒一切！

恐慌的气氛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庆幸，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被这份巨大宽容所激发的责任感。许多原本惴惴不安的官员，此刻终于敢抬起头，看向那位年轻的新皇，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敬畏，有感激，更有一种重新被纳入秩序、找到方向的归属感。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陈相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唱赞，跪拜下去。这一次，他的跪拜充满了真诚与敬服。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紧接着，夜蚀、以及所有文武百官，无论之前属于哪一派系，都心悦诚服地、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山呼万岁之声，震动了整个大殿，也宣告着他们正式向新皇效忠。

萧凡坦然接受了他们的跪拜。他知道，恩威并施，此刻的“恩”已经施下，接下来的，便是让所有人清楚认识到现状的严峻，以及他们必须共同面对的责任。

待众人重新起身，萧凡脸上的温和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与肃穆。他缓缓踱步，从丹陛上走下，来到百官之间，这拉近距离的举动，更凸显了他接下来话语的重要性。

“诸位，旧朝已逝，新朝当立。然而，朕与诸位所要接手的，并非一个锦绣河山，而是一个……千疮百孔、危机四伏的烂摊子！”

他的声音沉郁，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心上。

“首先，便是军事。”萧凡伸出第一根手指，“京都血战，虽重创戎族，然其主力北遁，元气未失。北疆防线，自卢龙塞至雁门，经此一役，几近崩坏，十不存三！戎族骑兵，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此，乃心腹之患，悬于头顶的利剑！”

“西边，燕国狼子野心，虽被朕以‘一两白银’羞辱，暂时退缩，然其国力未损，据险而守，时刻窥伺我中原富饶！西域诸国，见风使舵，若我大梁显露出一丝疲态，他们便会如同豺狼，扑上来分食！”

“南疆，”他顿了顿，“虽已被朕经营得铁板一块，然南阙、南川等部，其心难测，内部亦需强力弹压，方可确保无虞。”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可以说，我大梁如今，四面皆敌，边防压力，远超旧朝！军队，必须重整！北疆防线，必须重建！这需要钱，需要粮，需要人，需要时间！而我们的敌人，会给我们这个时间吗？”

百官闻言，无不神色凛然。他们大多久在京城，虽知边患，却未必有如此清晰、全局的认识。此刻被萧凡一一点出，才真切感受到那如同黑云压城般的危机感。

“其次，财政。”萧凡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更加沉重，“连年征战，耗费巨万。旧朝末年，党争倾轧，贪腐横行，国库早已空虚。朕在南方时，便知各地税赋，能如实上缴国库者，十不足一！各级官吏，层层盘剥，中饱私囊，以致国用不足，而民脂民膏尽入私囊！”

他目光如电，扫过几位掌管财政的官员，那几人顿时冷汗涔涔。

“如今，朝廷要重整军备，要安抚流民，要兴修水利，要百官俸禄……处处都要用钱！钱从何来？加赋？百姓已不堪重负！抄没贪官？虽可解一时之急，却非长久之计，更易引发动荡！整顿税制，清丈田亩，打击贪腐，势在必行！然此乃刮骨疗毒，触动无数人的利益，其阻力，可想而知！”

“第三，民生。”萧凡伸出第三根手指，声音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北方经戎族蹂躏，赤地千里，十室九空，流民百万，嗷嗷待哺。南方虽稍安定，然吏治**，豪强兼并，百姓困苦者，亦不在少数。人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不能尽快安抚百姓，恢复生产，使民有所食，居有所安，则内乱必生！到那时，纵有百万雄兵，又何谈抵御外侮？”

他每说一项，百官的脸色便沉重一分。军事、财政、民生，这三个最根本的问题，如同三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这个新生政权脆弱的肩膀上。直到此刻，许多人才真正意识到，萧凡接过的是一个怎样糟糕的局面，而他之前宣布的“既往不咎”，在这样的危局面前，是何等的必要与明智！若再行内部清洗，人才断层，政令不通，大梁恐怕真的离分崩离析不远了。

“最后，吏治与人心。”萧凡的声音回归平静，却更显深邃，“旧朝积弊，非一日之寒。官场因循苟且，结党营私之风盛行。天下士子百姓，对朝廷失望已久，离心离德。如何重振纲纪，如何选拔真正能干、清廉的官吏，如何收拢天下人心，使官民一心，共度时艰？此乃根本，亦是最难之处。”

他将大梁面临的危局，**裸地、毫无保留地剖析在所有人面前。没有掩饰，没有回避，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与挑战。

分析了严峻的形势，萧凡话锋一转，开始勾勒新朝的施政蓝图，这也是他对整个朝廷的初步安排。

“危局如此，我等唯有同心同德，励精图治，方有一线生机！”萧凡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有力，“故，朕决意如下——”

“第一，军事为先，固本培元。”他看向以夜蚀为代表的军方人员，以及一些宿将。

“即日起，成立‘枢密院’，总揽全**机大事，直接对朕负责。由夜蚀暂领枢密使之职！”

夜蚀出列，单膝跪地：“臣，领旨！”此举意味着玄影卫这股力量，被正式纳入国家军队体系，夜蚀也成为新朝最高军事长官之一，地位超然。

“擢升原虎啸营主要将领，分掌京畿防务及禁军重整。同时，发布‘求贤令’，无论出身，凡有勇力、晓军机者，皆可投军报效，择优录用！”

“北疆防线，由朕亲自规划，抽调南疆精锐为骨干，招募北方悍勇，重建‘北府军’，务必在一年之内，形成有效防御！所需钱粮器械，优先供给！”

“第二，整顿财政，开源节流。”他的目光转向户部及相关的官员。

“户部尚书李纲，”萧凡看向自己的岳父，李纲立刻出列，“由你总领财政，即日起，会同相关各部，清点国库、皇庄、各地藩库存余，制定新朝第一个年度预算。首要保证军需与赈济流民！”

“臣，遵旨！”李纲声音沉稳，他知道，这是女婿对他的绝对信任，也是一副千斤重担。

“同时，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抽调精干力量，成立‘审计清吏司’，由王玚暂领！”萧凡再次点到了王玚。

王玚激动出列：“臣，领旨！”

“该司独立运作，专司审计各级官府账目，查核贪腐，无论涉及何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朕授予你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萧凡这是要将王玚这把“刀”，用在整顿吏治、清理财政的正道上。王玚感受到那股沉甸甸的信任与期望，再次深深拜下。

“税制改革，田亩清丈，乃长远之计，由内阁会同户部，仔细研讨，拿出稳妥方案，逐步推行。”

“第三，安抚民生，与民休息。”

“任命陈松为钦差大臣，总揽北方战后安抚事宜！”萧凡看向这位关键时刻拨乱反正的老臣。

陈相出列：“老臣，万死不辞！”

“开放南方官仓，调运粮草北上，以工代赈，组织流民修复城池、道路、水利。减免北方受灾州县三年赋税。严厉镇压趁机掳掠、欺压百姓的豪强劣绅！务必使百姓能得喘息之机，看到生存之望！”

“第四，稳定朝局，唯才是举。”

“原有朝廷各部院官员，暂留原职，各司其职，确保政务畅通，不得懈怠！”这是再次强调“稳定”的基调。

“同时，朕将开‘恩科’，选拔天下士子，不限门第，唯才是举，充实朝堂及地方！旧有官吏，若考核优异，同样升迁重用！”

萧凡的布局，层次分明，重点突出。既有像夜蚀、李纲、陈松这样的核心班底执掌关键部门，也有像王玚这样“废物利用”、发挥其特长的安排，更有对旧官吏的暂时安抚和未来的选拔机制。军事、财政、民生、吏治，四大难题，都有了初步的应对策略和负责人。

他最后环视全场，声音沉凝而充满力量：“诸位，前路艰难，任重道远。朕不需要你们的阿谀奉承，只需要你们的实干与忠心！望诸位摒弃前嫌，与朕一道，挽天倾，扶社稷，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让这大梁，在吾辈手中，焕发新生！”

“臣等谨遵圣谕！愿为陛下效死，为大梁尽忠！”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再次响起。这一次，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认同与激昂。

夜色，悄然笼罩了皇城。但在这座象征着权力中心的大殿内，灯火通明，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充满挑战与希望的时代，就在萧凡这番恩威并施、擘画蓝图的讲话中，正式拉开了帷幕。明日，他将正式登基，而今晚，他已然开始行使皇帝的权力，为这个百废待兴的帝国，注入第一股强大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