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山雾如未干的泪痕,洇湿了木屋的窗棂。我站在灶台前,看小蝶用竹勺舀起最后一勺米汤。她的手指纤细如竹节,在晨光里泛着青白,却稳稳地将陶碗递到我面前。碗沿磕在桌角的闷响,惊飞了梁间栖息的麻雀,扑棱棱撞碎了一室静谧。
叔,吃吧。她轻声说,声音像山涧里初融的雪水,清冽里裹着几分暖意。我接过碗时,触到她指尖的粗粝——那是常年握柴、缝衣留下的茧,比我的还要厚实些。
我们一前一后往山上走。小蝶总爱落在我身后半步,仿佛这样就能躲开生活的锋刃。她走路时脚尖微微内扣,像只怯生生的鹿,生怕踩疼了满地的落叶。我故意放慢脚步,等她踩上我踩过的石阶,才继续往上走。这样的默契,是我们用三年时光磨出来的。
半山腰处,我抡起斧头劈向一棵枯树。柴刀陷入木质的闷响里,混着小蝶收拢柴禾时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她总把柴禾码得整整齐齐,像在排列某种神秘的符咒。我回头望时,正看见她蹲在地上,发髻松散,几缕碎发粘在汗湿的脖颈上,在晨光里泛着金黄。
我去深处看看。我冲她喊。她抬头,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星子,点了点头。那抹笑意刚浮上嘴角,又被我转身的动作惊得碎成了风里的涟漪。
深山的寒意像把钝刀,慢慢割着皮肤。我砍倒最后一棵树时,日头已经爬到了树梢。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在裤腰处洇出深色的痕迹。我捆好柴禾,肩上沉甸甸的,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小蝶该收完柴了,怎么没听见她哼那支走调的山歌?
我加快脚步往回走。脚下的枯枝发出脆响,惊起一群山雀,扑棱棱飞向天空。转过那棵老松树时,我的心突然揪紧了——原本堆着柴禾的地方,只剩几根零散的枝条,像被遗弃的骨头。
小蝶!我喊,声音撞在山壁上,碎成无数细小的回声。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往深处去。我慌了神,四处张望,却只看见那截她常坐的树根,上面还留着半块她坐出的凹痕。
然后,我看见了那抹绿色。
是她的丝片条,挂在最高的枯枝上,在风里飘摇如断线的风筝。那是我用半块银元从商贩手里换来的,当时她眼睛亮得像点了两盏灯,却死活不肯要,最后是我硬塞进她手里的。现在它孤零零地挂在枝头,像一面褪色的旗,又像一句未说完的话。
小蝶——!我扯着嗓子喊,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山风灌进喉咙,带着刺骨的凉意。我踉跄着往山上跑,树枝划破手背也浑然不觉。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空洞的声响,像在敲打一面不会响的鼓。
直到日头西斜,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木屋。门一声开了,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在夕阳里跳着绝望的舞。屋内空荡荡的,只有那张她常坐的小凳还摆在灶台前,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张粗纸压得整整齐齐,像她平时叠衣服的样子。纸上七个字,墨迹未干:叔,我走了,勿念,我感谢你!字写得工工整整,却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捏着那张纸,手抖得厉害。纸边被揉出了褶皱,像她离开时蜷缩的背影。原来最痛的别离,不是声嘶力竭的哭喊,而是这样静悄悄的,连一片落叶都没惊动。
木箱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不见了,连同那双磨破的布鞋。我伸手摸了摸箱底,摸到几根长发,缠在木纹里,像永远解不开的结。
炉膛里的灰冷得像冰。我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却怎么也点不着。烟熏得我眼睛发酸,一滴泪掉在手上,烫得我浑身一颤。原来不是烟熏的,是我老了,连眼泪都控制不住了。
夜幕降临时,山风拍打着窗棂,像谁在轻声啜泣。我躺在床上,闻着被褥上残留的淡淡药香——那是小蝶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我熬药时沾上的。现在药香还在,人却走了。
月光透过窗缝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银白的线。我盯着那道线看,仿佛看见小蝶正沿着它走回来,发髻上别着我送她的野花,手里捧着刚摘的野果。可当我想伸手去拉她时,月光却碎了,化作满地的碎银,再也拼不回来了。
后半夜下起了雨。雨滴打在屋顶上,叮叮咚咚的,像她平时哼的歌。我起身去关窗,却看见那抹绿色还在风里飘着,被雨水打湿后,沉甸甸地垂下来,像一只折翼的蝴蝶。
第二天清晨,我去山里找她。沿着她平时走的小路,一步一个脚印地找。在溪边,我看见她常坐的那块石头上,放着几颗野果,已经被雨水泡得发胀。在老松树下,我捡到她掉的一根发绳,上面还缠着几根长发。
可就是找不到她。
回到木屋时,夕阳正把最后一缕光洒在门槛上。我坐在她常坐的小凳上,摸着桌上那张纸,字迹已经被汗水洇开了。原来两个字,写得最重,像是要把所有的感情都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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