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深蓝的雾霭沉沉压下来,最后一线残阳早已在铅灰色的天际无声湮灭。我推开陈旧公寓楼那扇仿佛吸收了无数寒冬的厚重铁门,吱嘎声于空洞楼道里突兀得刺耳,仿佛我们冒失踏入的不是自己的方寸之地,而是某种更深邃、更凝重的核心。走廊顶忽明忽暗的旧灯管虚弱地垂下一片昏黄光影,将我们三人的影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拖拽得凌乱、细长。清冽刺骨的寒气无处不在,即便进了楼道也丝毫不见减损半分锋芒,它穿透衣物,侵入骨髓,直令心肺都结满沉甸甸的冰碴。
我侧过脸去看小蝶——她并肩走在我身边,和平使者如沉默的雕像护卫在另一侧。她微垂着头,额前略有些湿意的短发不安稳地黏附着苍白皮肤,那份苍白,在浑浊黯淡的光线下触目惊心,仿佛寒冬深谷中未被阳光轻抚的残雪,薄得仿佛轻轻一触,就会骤然崩塌碎裂。她走路的姿势略显飘忽,每一步,都似踏在无形的薄冰之上,需要消耗极大心力才不至于沉落下去,又像被抽去了全身大半精气。我胸腔里那颗心骤然一沉,继而被一股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拧绞着,闷胀、沉钝地疼,像有人攥紧了我的心脏,缓慢地磨擦粗糙的砂纸。
“冻坏了吧?”我试着去牵她的手,指尖刚触及她微凉的手背,便敏锐地感知到那凉意深处,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震颤。“快到家就好点。” 这话更多是说给我自己听,一种徒劳的慰藉。
她却猛地抬起了头。
刹那间,那双眼睛映入昏黄的灯光,如同封冻的琥珀在微弱火苗下忽而被赋予了某种极其澄澈的生命——它瞬间点燃了瞳孔深处潜藏的光源。那光芒如此炽热,如此明亮,几乎带着某种燃烧的纯澈,硬是将脸颊上的苍白与眉宇间的倦意强行撕开一道缝隙,点亮了整张疲惫的小脸。一个毫无阴霾、灿烂如春日般全盛的笑容在她唇边骤然绽放,仿佛艰难跋涉的旅人终于望见了家园。
“还好啊!”她的声音清亮上扬,尾音活泼地跳跃着,却如同绷紧细弦奏出的最高音阶,“我们做完好事了嘛!这感觉真舒服,比冬天守着大炉子烤火还舒服!骨头缝里都暖和!” 她甚至调皮地用胳膊肘轻轻顶了我一下。那笑容那样真诚、那样坦荡,像一面被寒风擦亮的明镜,猛地照进了我的眼底,也照穿了我心底最深、最隐秘的角落——那份为她身体状况而缠绕交织、无法纾解的忧虑甚至恐惧,那份混杂着惊异、茫然与强烈不祥预感的心思,在她这道澄澈而穿透性的目光之下,瞬间无处遁形。
她洞若观火。
那清亮的笑意里漾开一丝了然的狡黠,如同溪水拂过明净的卵石,光洁而温润。
“没事呀,”她柔声说道,平静的语气底下蕴含着一股磐石般不可转移的自若,“真没事。我就是这么个人。只要能帮到别人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她用指尖比划了一个微小的缝隙,“我心里就跟揣了个小小的、暖烘烘的小太阳似的。够啦!”她微微仰起脸,细看之下,额角竟渗出细微的汗珠,如同凝结的冰花。
“傻孩子……” 喉咙口哽咽的硬块几乎让我失声。这两个字极轻极轻地从我唇缝中溜出,裹挟着太过沉重的酸涩与滚烫难言的爱怜。仿佛唯有如此呼唤,才能勉强释放掉那将我整个胸腔灼得发痛的、名为心疼的情绪。我的右手近乎是本能地抬了起来,悬停在她那被寒意浸染得格外脆弱而柔软的乌黑发顶上方。犹豫只是一霎,继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于膜拜物品或朝圣般的郑重与怜惜,指尖轻轻落下。她纤细的发丝在我掌下温顺地、细密地贴伏着,传递出一种异样的微弱凉意,如同深秋草叶上未散的露水。我的手指慢慢、慢慢地在她柔软的发间穿过,感受着指腹底下微微搏动着的生命微温。这动作本身就传递着复杂信息:传递着我的保护欲,传递着那份面对巨大牺牲却无力阻止的无声痛楚,更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茫然与恐惧的担忧。这温暖真实的触感,仿佛成了我此刻对抗心中巨大虚无的唯一凭依。
“傻孩子?那我才不是呢!”小蝶的声音如小银铃般脆生生响起,语气里甚至带上点佯装的委屈。她故意缩了一下脖子,那蓬茸的发丝拂过我的掌心,带来奇特的微痒,随即又立刻仰起头,眼底流转着纯粹明亮的笑意,像浸在冰水里两颗熠熠生辉的黑曜石。“我多聪明呀!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她微微侧着头,笑容干净得如同初雪,“你摸摸我,是不是暖的?”她甚至主动地、调皮地将额头轻轻靠在我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蹭了一下。那份从额上传来的凉意,真实得让我心尖骤然一缩,与她那语气中的温热自信构成了微妙而又令人心惊的反差。
她那强装的轻松活泼并未能完全遮住身体的虚弱,刚才额角那点细汗在光线映照下竟泛起一丝灰蒙蒙的光泽,如同薄冰上蒙了一层危险的浮尘。这份隐忧,像一粒悄然落在心湖里的石子,激起涟漪的瞬间也惊醒了蛰伏的更深忧虑。它不再是仅仅指向小蝶个体健康的问题,它像一个从黑暗深渊里猛然被拉开的塞子,霎时将那个悬在我头顶、悬在整个世界头顶,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沉重锋利的念头骤然拽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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