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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政府大楼的走廊，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送风的低吟。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窗外投射进来的、被切割成整齐方块的阳光。吴宇抱着那个牛皮纸档案袋，脚步踩在光影之间，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与节奏感。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手握王牌的赌神，正走向最后的牌桌。档案袋里装着的，不仅仅是一份报告，更是苏晨的“罪证”，是自己即将到来的“功勋”。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会儿舅舅看到这些材料时，会是怎样一副先惊后怒，最终对自己投来赞许目光的表情。
他会说：“小宇，这次干得不错，关键时刻，还得是自家人靠得住。”
想到这里，吴宇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他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在常务副市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前站定，抬手，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度，敲了三下。
“请进。”
门内传来王振华沉稳的声音。
吴宇推门而入，办公室里一如既往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和高级木料混合的气息。王振华正埋首于一堆文件之中，头也没抬，只是用鼻音“嗯”了一声，示意他把东西放下。
“舅舅，专项小组的调查报告，已经定稿了。”吴宇将档案袋双手奉上，放在办公桌的一角，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李局长他们都看过了，这是最终版。”
王振华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文件：“知道了，放那儿吧，你先回去。”
吴宇愣了一下，他预想中的“立刻审阅、当场表扬”的场景没有出现。但他很快为舅舅找到了理由：日理万机，手头的事情肯定比一份调查报告更重要。他识趣地应了一声，转身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外，吴宇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靠在不远处的墙边，假装在看手机，实则用耳朵捕捉着门内的动静。他在等待，等待那颗炸弹引爆的瞬间。
办公室内，王振华处理完手头最紧急的一份文件，才揉了揉眉心，将目光投向了那个牛皮纸档案袋。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解开绕线，抽出了里面的文件。
报告很厚，他习惯性地先翻到最后，看了一眼小组成员的签名。当他看到苏晨的名字签在最前面时，眼神微微一凝。
他没有从头看起，而是凭着直觉，将报告从中间随手一翻。
这一翻，恰好翻出了吴宇精心夹藏在里面的“私货”。
一张A4纸轻飘飘地滑落出来，掉在桌面上。王振华的目光扫过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关于宏远集团在项目推进过程中，创新性采用“多维度、立体化”公关策略的情况汇报（初稿）》
这个标题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荒唐。他捡起那张纸，快速地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情感链接型公关……”
“沉浸式体验营销……”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
王振华的脸色，由最初的疑惑，转为不解，再转为一种哭笑不得的恼怒。他把那张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低声骂了一句：“胡闹！这都写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官场版的“学生会文章”，充满了空洞的名词和可笑的理论，愚蠢到了极点。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定是那个叫苏晨的年轻人，为了拍马屁而想出来的馊主意。
紧接着，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份材料上——那份图文并茂的《补充说明》。
当看到那张苏晨和张婷在走廊的照片，以及下面那段“非正常肢体接触”、“疑似接受贵重物品”的文字时，王振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如果说前一份“公关汇报”是愚蠢，那么这份东西，就是恶毒了。
他心中对苏晨刚刚升起的一丝好感，瞬间烟消云散。年轻人，果然还是靠不住，立场不坚定，被人一腐蚀就倒。再联想到吴宇之前对苏晨的种种描述，他几乎已经给苏晨定了性。
带着这份先入为主的恶感，他开始正式审阅那份主报告。
报告的前半部分，写得有理有据，数据详实，问题也点得非常尖锐，这让王振华略感意外。但他很快将其理解为苏晨的“矛盾”与“挣扎”——既想表现自己，又被利益捆绑，一个典型的眼高手低、心术不正的年轻人形象在他脑中愈发清晰。
他的手指快速翻动着书页，目光扫过那些关于消防、规划、容积率的枯燥条文，直到，他翻到了第四部分。
“四、关于宏远集团在调查期间的配合情况及企业社会责任履行情况说明”。
他的目光，被那段关于“第三小学图书馆”的描述，牢牢地吸住了。
“……该集团曾于去年，全额出资对我市第三小学的图书馆进行了翻新升级……”
看到这里，王振华的表情还没有太大变化，只觉得这段话有些突兀，像是硬生生加进去的。
但当他继续往下读，看到吴宇“润色”过的那几句时，他的瞳孔猛然收缩。
“……据该校师生反映，宏远集团的义举如同一场及时雨……”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师在接受我们侧面了解时，更是激动地表示：‘我们盼了多年的新图书馆，是宏远集团帮我们实现的梦想！’”
一瞬间，王振华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一根弦被狠狠拨动。
别人不知道，他却一清二楚！第三小学的图书馆翻新，根本就不是什么企业义举！那笔钱，是市里一笔用途模糊的专项资金，通过他亲自打的招呼，才最终落到了第三小学。而宏远集团，不过是走了个过场，捐了两个不值钱的书架，目的就是为了和校方搞好关系，为下一步低价拿下小学旁边那块黄金地段的操场用地做铺垫！
这件事，是他亲自运作的，是桌面下的交易，是绝对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秘密！
现在，这份本该一笔带过的、模糊处理的事情，竟然被用如此“饱含深情”的笔触，写进了这份即将提交市委的正式调查报告里！
这哪里是给宏远集团脸上贴金？这分明是把一盏高亮度的聚光灯，直接打在了他王振华的脸上，生怕别人看不见他脸上的“猫腻”！
一旦有较真的人，顺着这条线索去查，去核实所谓的“全额出资”，去问那个“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师”，那他暗中运作的土地交易，就有可能被彻底曝光！
王振华的脸，先是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紧接着，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拿报告的手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他以为苏晨是想拍马屁，结果拍到了马蹄上。
他更没想到，自己的亲外甥，那个他一直以为很机灵的吴宇，竟然会愚蠢到这种地步！他把这颗致命的地雷，当成了一朵绚丽的烟花，亲手点燃，还生怕它不够响亮！
“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王振华猛地抓起桌上的电话，手指重重地按下了内线号码，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有些嘶哑和扭曲。
“让吴宇！立刻！给我滚进来！”
走廊里，正靠着墙得意洋洋的吴宇，听到办公室里传出的咆哮，先是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来了！舅舅发火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这怒火，必然是烧向苏晨的！
他整了整衣领，脸上带着“同仇敌忾”的严肃表情，快步走到门前，推门而入。
“舅舅，您找我？”
他刚一进门，一个黑影就夹着风声朝他脸上飞了过来。吴宇下意识地一躲，那份厚厚的报告“啪”地一声砸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纸页散落一地。
吴宇彻底懵了，他抬起头，看到的是王振华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你还有脸问我找你干什么？”王振华指着地上的报告，手指都在发抖，“这是什么？这是你弄出来的报告？啊？！”
“舅舅……这……这不是写得挺好吗？把苏晨的问题都……”吴宇结结巴巴地，完全不明白情况为何会如此发展。
“苏晨？我问的是苏晨吗？”王振华气得绕出办公桌，走到他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骂，“我问的是你！这段！这段关于第三小学的话，是谁让你写的？是谁给你胆子，把这种未经核实的东西，用这种方式写进报告里的？！”
王振华的秘书听到动静，从外间探头进来，看到这副场景，吓得又赶紧把头缩了回去，但耳朵却竖得老高。
“我……我以为这是在帮宏远集团说好话，也是在帮您……”吴宇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帮我？！”王振华听到这两个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你这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你的脑子是被水泥糊住了吗？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敏感？知不知道把它捅出来会是什么后果？！”
他不敢把话说得太透，只能用这种模糊的、但怒气值爆满的方式来发泄。
“我让你去盯着苏晨，是让你去查缺补漏，不是让你去自作聪明，添油加醋！你倒好，人家挖个坑，你不仅自己跳进去，还拉着我一起往下跳！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猪一样的外甥！”
王振华气得在原地来回踱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门口，对已经面无人色、呆若木鸡的吴宇吼道：
“滚！给我滚出去！立刻把这份报告所有版本都给我销毁！一个字都不许留！重写！”
吴宇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他只记得舅舅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和那句回荡在耳边的“猪一样的外甥”。
他想不通，他真的想不通。
明明是天衣无缝的计策，明明是必杀的一击，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