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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防间的门在吴宇身后“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办公室里那片令人窒息的、无声的审判。
这里是楼道里被遗忘的角落，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灰尘与金属锈蚀混合的、干涩的气味。一扇积满污垢的窄窗，将外界的阳光切割成一道苍白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布满脚印的水泥地上，光柱里，无数微小的尘埃正漫无目的地上下翻飞，像他此刻混乱不堪的思绪。
吴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的颤抖总算止住了一些。手机还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屏幕上“舅舅”两个字，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衬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湿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刚才在办公室里，他像一个被公开处刑的囚犯，承受着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冰冷的审视、隐藏的嘲讽，以及一种……划清界限的漠然。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扔进垃圾桶的、肮脏的废物，每个人都绕着他走，生怕沾染上他身上的霉运。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苏晨，那个罪魁祸首，却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甚至还得到了科长的“单独召见”。
凭什么？
一股混杂着怨毒、嫉恨与极度不甘的情绪，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吴宇的心脏。他不是蠢，赵林那句“你是蠢”之所以能将他彻底击溃，正是因为它击中了他内心最恐惧、最不愿承认的事实。但在短暂的崩溃之后，求生的本能与从小养成的骄纵，让他迅速为自己的失败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不是我蠢，是敌人太狡猾！
苏晨！都是苏晨的错！
他给我报告的时候，为什么不提醒我数据有问题？他就是故意的！他眼睁睁看着我往坑里跳，就是想踩着我的肩膀往上爬！
还有赵林，他肯定早就看出来了，他就是偏袒苏晨，他们俩合起伙来给我下套！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整个大脑。他不再去回想自己是如何得意忘形地抢功，如何连报告看都没看就签上自己的大名，他选择性地遗忘了所有对自己不利的细节。在他的脑海里，整个事件被重新剪辑、编排，成了一个全新的故事：一个无辜、轻信他人的上进青年，被一个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下属和一个偏袒不公的领导联手陷害的悲惨故事。
对，就是这样。
他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按下了接听键。电话接通的瞬间，他酝酿已久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找到了宣泄口。
“舅舅……您要为我做主啊！”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委屈和压抑，变得尖利而扭曲，带着浓重的哭腔。这是一种精心计算过的示弱，他知道，对于王振华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来说，直接的抱怨和愤怒是最低级的求助方式，只有将自己置于一个绝对弱者的位置，才能最大限度地激起对方的保护欲和同仇敌忾。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一个沉稳而带着一丝不悦的男中音。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天塌下来了？”
是舅舅王振华的声音。这声音里带着常年发号施令的威严，让吴宇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他知道，现在不能退缩。
“舅舅，天……天是真的快塌了！我……我被人给坑了！在单位里，我快待不下去了！”吴宇的哭腔更重了，他添油加醋地，开始讲述那个被他精心编排过的故事。
他没有提自己是如何把苏晨推出去当炮灰，只说自己是出于好心，主动帮新人分担工作压力。
“……那个苏晨，就是上次跟您提过的那个新人。科里有个调研任务，我看他刚来，怕他搞不定，就主动把报告的活儿揽了过来，让他去跑跑腿，熟悉熟悉情况。我想着，我是前辈，多担待一点，以后也好开展工作。”
他没有提自己是如何威逼利诱地抢夺报告的署名权，只说苏晨主动把报告交给他，让他“把关”。
“他把初稿交给我，一脸诚恳，说让我帮忙润色润色，定个稿。舅舅，您知道我，我这人就是心软，看他态度那么好，我就没多想，帮他改了改格式，就把报告交上去了。谁知道……谁知道他竟然在里面埋了颗那么大的雷！”
吴宇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报告里有个数据，他故意写得特别夸张，还……还在旁边用最小的字号做了个备注，说数据是我核实的！赵科长当着全科人的面把我叫过去对质，苏晨他……他当场就说他自己不确定，是我拍板的！舅舅，他这是从一开始就给我挖好了坑啊！我把他当同事，他把我当梯子！”
消防间里很静，吴宇甚至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他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的舅舅，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果然，王振华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不耐，而是多了一丝冰冷的寒意。
“赵林是什么态度？”
“赵林他……他根本不听我解释！”吴宇仿佛找到了共鸣，立刻控诉道，“他从头到尾都在偏袒苏晨！把我一个人叫进办公室，劈头盖脸地骂了我一顿，说我蠢，说我没担当！舅舅，那份报告苏晨是第一负责人，出了问题，他凭什么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这不公平！”
“他还说……还说我让他很失望。我看他就是觉得苏晨那小子会写东西，想把他培养成自己的心腹，所以才拿我开刀，杀鸡儆猴！”
这番话，句句都戳在了一个领导最敏感的神经上。下属挖坑、领导偏袒、被人当成权力斗争的牺牲品……任何一个爱惜羽毛的领导，都无法容忍自己的亲外甥在单位里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吴宇甚至能想象出舅舅王振华此刻正靠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手指无声地敲击着桌面，眼神变得越来越阴沉的模样。
“这个苏晨……”王振华终于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我有点印象。是不是上次违建那个报告，就是他写的？”
“对！就是他！”吴宇立刻答道，“舅舅，这小子邪门得很！他不是那种老实本分的年轻人，他野心太大，目中无人！为了往上爬，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今天他能这么对我，明天就敢这么对赵林，后天就敢不把市里的领导放在眼里！这种人，就是个定时炸弹，留在市府办，迟早要出大事！”
他刻意将苏晨的行为，从个人恩怨，上升到了对整个官场秩序的挑战。他知道，像舅舅这样的人，最厌恶的就是“不守规矩”和“无法掌控”的下属。
“一个刚来的新人，就这么多心思……”王振华的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看来，是我们市府办的门槛太低了，什么人都敢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听到这句话，吴宇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他知道，成了。
舅舅的怒火，已经被成功地从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外甥”身上，转移到了那个“不守规矩的新人”苏晨身上。
“舅舅，您可一定要帮我出了这口气啊！我现在在办公室，脸都丢尽了，以后还怎么做人？”吴宇最后又补了一句，用委屈的姿态，将“报复”的动机，包装成“挽回颜面”的合理诉求。
“行了。”王振华打断了他，“这件事，我知道了。你最近安分一点，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一个新人，翻不起什么大浪。”
电话那头，顿了顿，传来一句冰冷的话语。
“年轻人，太急于求成，总得有人教教他，官场的水，到底有多深。”
“嘟……”
电话被挂断了。
吴宇慢慢地放下手机，靠在墙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浊气。消防间里依旧昏暗，但他却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刚才的屈辱、难堪、恐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感。
苏晨，你给我等着。
你以为有赵林护着你，你就万事大吉了？你太天真了。你得罪的，是我。你即将面对的，是我舅舅，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王振华！
他整理了一下被冷汗打湿的、皱巴巴的衬衫，挺直了腰杆。当他再次推开消防间的门，走回那片明亮的办公区时，脸上的灰败已经褪去，眼神虽然依旧阴郁，却多了一丝有恃无恐的底气。
他仿佛已经看到，一场针对苏晨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只需要搬来板凳，安静地看戏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