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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晨推开门，走进赵林的办公室。
门外的喧嚣与死寂，仿佛被这扇厚重的木门彻底隔绝。门内，是另一方天地。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茶香，不是那种名贵茶叶的馥郁，而是一种炒制过的、带着烟火气的豆香，闻起来让人心安。窗台那盆君子兰，叶片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一层温润的油光，静静地舒展着。
赵林正站在饮水机旁，背对着门口，一手拿着玻璃杯，一手按着热水开关。水流注入杯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升腾起一团白蒙蒙的热气，模糊了他略显疲惫的背影。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苏晨的进来，依旧专注地看着杯中的水位缓缓上升。
苏晨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轻轻地将门带上，安静地站在原地。他能感觉到，赵林身上那股刚刚因吴宇而起的、混杂着“失望”与“烦躁”的灰色气流，正在这杯热水的氤氲中，慢慢沉淀、消散。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饮水机轻微的嗡鸣和水流的声音。
直到杯子满了，赵林才关上开关，转过身来。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先前的冰冷，只是眼角眉梢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他看了苏晨一眼，目光平静，然后端着杯子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苏晨依言坐下，身子只坐了椅子的前半部分，脊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这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下属面见领导的坐姿。
赵林没有立刻说话，他将那杯滚烫的茶放在桌上，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皮茶叶罐，用小勺从里面舀了一撮茶叶，放进杯中。干瘪的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开来，几粒炒过的黑豆在水中沉浮。
他做完这一切，才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苏晨身上。
“那份报告，吴宇送来之前，你看过最终稿吗？”赵林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苏晨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坦诚与一丝后怕：“没有。吴哥说他会帮忙润色定稿，我就直接把初稿给他了。我没想到……那个数据会造成这么大的问题。”
赵林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但苏晨的眼神清澈，表情坦然，看不出任何撒谎的痕迹。
“那个备注呢？”赵林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那行小字，也是你写的？”
这是真正的考验。
苏晨心中明镜似的，但他脸上却流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窘迫，仿佛一个做了点小动作被家长发现的孩子。
“是。”他低声承认，“赵科，我……我承认我有点私心。”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语气诚恳地解释道：“我毕竟是新人，第一次负责这么重要的报告，心里实在没底。尤其是那个危房比例的数据，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责任太大了。可吴哥坚持要这么写，我也不好当面反驳他，显得我好像不服从安排。”
“我当时就想着，万一……万一这个数据以后真的出了问题，被领导追究起来，我总得有个说法。所以就……就在旁边加了那么一行小字。我想着，这数据既然是吴哥拍板的，注明一下来源，也是对事实负责。我……我当时确实没想那么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动机——不是为了陷害，而是为了“自保”和“负责”。又把自己摆在了一个“胆小怕事”但“严谨守矩”的新人位置上。这种因为害怕而留下的小小“心机”，非但不会让人反感，反而显得格外真实，符合一个初入职场的年轻人的正常心态。
赵林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在水面的茶叶，轻轻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胸中的最后一丝郁结。
他笑了。
不是那种敷衍的、公式化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释然与玩味的笑。
“你啊……”他摇了摇头，指了指苏晨，像是在看一个让他又好气又好笑的子侄辈，“你这哪是没想那么多，你这是把人心都算到骨子里去了。”
苏晨闻言，立刻低下头，一副“我错了，我检讨”的模样。
赵林却摆了摆手：“行了，别在我面前演戏了。吴宇是蠢，但你要是没点手段，也算计不到他。”
他的语气虽然像是在批评，但苏晨能清晰地看到，从赵林身上弥漫开来的气运，已经从之前的审视，转变为一种带着欣赏的、明亮的金色光晕。
【叮！】
【来自赵林的“审视”气运已发生转变。】
【恭喜宿主，获得直属领导的“赏识”气运（初级）。此气运将提升您在科室内的信任度与话语权。】
赵林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问你，抛开吴宇胡改的那份东西。你自己，有没有一份完整的报告？”
来了。
这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核心。
苏晨没有立刻回答。他从随身带来的那个半旧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同样用牛皮纸袋装着，但封皮上没有打印任何花哨的标题，只是用黑色的签字笔，工工整整地写着四个字——“调研报告”。
他双手将报告递了过去，放在赵林的桌上。
“赵科，这才是我的初稿。”
赵林看着那份朴实无华的报告，又看了看苏晨，眼神里多了一丝期待。他拿起报告，入手的感觉，比吴宇那份还要厚重几分。
他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宏大的开篇。报告的开头，就是一张金碧园小区的平面图，上面用红蓝两色的笔，密密麻麻地标注出了各种记号。哪一栋是回迁楼，哪一栋是商品房，哪几户的墙体开裂最严重，哪几处下水道常年堵塞……一目了然。
仅仅是这一页，赵林的神情就严肃了起来。
他继续往下翻。
报告的主体，不再是单纯的问题罗列，而是被划分成了几个清晰的板块。
第一部分，“现状与问题”。这里的数据详实到令人发指。不再是那个夸张的“百分之三十是危房”，而是变成了“经实地走访120户居民，其中87户反映存在不同程度的房屋质量问题，包括但不限于墙体沉降、房梁裂缝、大面积渗水等。附录中有45户居民的房屋问题照片及书面陈述。基于以上情况，强烈建议由市住建委牵头，组织第三方权威鉴定机构，对整个棚户区进行全面的结构安全等级评定。”
专业、严谨、客观，并且把皮球精准地踢给了最该接球的专业部门。
赵林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
第二部分，“历史成因追溯”。这一部分，展现出了超乎赵林想象的深度。报告没有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开发商，而是从五年前的土地招拍挂文件开始分析，指出了当年在项目规划审批环节可能存在的漏洞，以及在后续监管过程中，多个部门之间职能交叉、责任不明的“灰色地带”。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调研报告了，这简直是一份对市里城建领域某些历史遗留问题的精准解剖。
赵林看得眼皮直跳。他甚至在其中一个不起眼的文件编号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王振华。当时，王振华正是分管国土规划的副区长。
苏晨，是在有意无意地提醒自己什么吗？
赵林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苏晨一眼。苏晨依旧安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份报告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赵林压下心头的波澜，翻到了他最关心的第三部分——“解决方案建议”。
吴宇的报告里，这部分空洞无物，除了喊口号，就是提一些不切实际的要求。而苏晨的这份报告，却提出了一个让赵林都感到惊艳的、堪称“天才”的构想。
报告里写道：“金碧园问题的核心，并非单纯的工程或资金问题，而是‘信任’的崩塌。开发商的失信，导致了居民的对抗；监管的缺位，导致了矛盾的激化。因此，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重建信任，引入新的博弈方，打破目前的僵局。”
“具体建议如下：一，‘以民意为刀’。建议由市府办牵头，组织一场由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主流媒体记者、居民代表以及开发商共同参与的公开听证会。将我们收集到的所有证据，在听证会上进行公示。不作定性，只摆事实。利用媒体和舆论，将压力直接施加给开发商和相关责任方，逼其回到谈判桌前。”
“二，‘以监督换安心’。成立一个由居民代表、社区干部、专业律师共同组成的‘工程质量监督小组’，授予其对后续所有维修、重建工程的监督权和一票否决权。用透明的程序，来换取居民的信任与配合。”
“三，‘以利益做切割’。建议对开发商进行资产核查，探讨引入第三方有实力的企业进行注资重组的可能性，将‘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与‘新地块开发’进行捆绑，用未来的利益，来弥补过去的亏空……”
一条条，一款款，环环相扣，有破有立。
它不再局限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是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试图用一套组合拳，来彻底盘活这个死局。这里面，有阳谋，有借势，有对人性的洞察，更有对官场运行规则的深刻理解。
赵林彻底被震撼了。
他放下报告，摘下老花镜，用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他抬起头，重新审视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阳光、清秀，甚至带着几分学生气的腼腆。可就是这样一副人畜无害的外表下，却藏着如此深沉的心计和如此老辣的手段。
这哪里是一块璞玉？
这分明是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名刀，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旦出鞘，便寒光四射，锋芒毕露。
“这份报告……”赵林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是你一个人完成的？”
苏晨点了点头：“大部分是我写的，也请教了一些学法律的朋友。”
赵林沉默了。
办公室里，只有那座老式挂钟“咔哒、咔哒”的走动声。
许久，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震惊与感慨，都一并呼出。
他看着苏晨，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惊叹，有欣赏，甚至还有一丝……后怕。幸好，这样的年轻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叮！】
【“赏识”气运正在深化……】
【恭喜宿主，获得赵林的“青睐”气运！您在他心中的分量已显着提升，被初步划为“可培养”的后备力量。】
一道比刚才更加璀璨、更加凝实的金色气运，从赵林身上升起，缓缓地、坚定地融入了苏晨的气运之中。苏晨感觉自己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思维都变得更加清晰敏锐。
赵林将那份报告重新装回牛皮纸袋，郑重地放进了自己带锁的抽屉里。
他看着苏晨，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苏晨，这份报告，从今天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没有我的允许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看到，明白吗？”
苏晨心中一动，立刻点头：“我明白，赵科。”
赵林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后，他像是闲聊一般，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对了，你父亲……叫苏建国，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