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杨士奇 第51章 青衫夜行

献俘风波虽在朱棣有意无意的偏袒下暂告平息，但其引发的暗涌却在朝堂深处愈发湍急。汉王朱高煦居功自傲，其党羽气焰嚣张，在京中几乎到了横行无忌的地步。太子一系则偃旗息鼓，人人自危，东宫门庭愈发冷落。杨士奇虽得陛下口谕，仍可协理职方司西洋图籍，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在“北功至上”的当下，海事已成了无人问津的冷灶，他这位“戴罪复起”的侍讲学士，分量自然也轻了许多。

他依旧每日往返于翰林院与城南寓所之间，青衫徒步，神色如常。白日里埋首典籍，校勘图册，仿佛真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唯有在夜深人静之时，那双沉静的眼眸中，才会闪过思索与决断的光芒。

沈度带来的关于“那批货”的消息，如同鬼火般在他心中摇曳。他夹带在《漕河通志》校勘稿中的纸条已送出多日，却如石沉大海，未见任何回音。郑和那边依旧沉寂，不知是未曾收到，还是收到了却因局势险恶而无法回应，或是……另有隐情？

他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于一条不确定的渠道。对手的能量远超想象，连南京守备太监都可能牵涉其中，他必须动用自己所能掌握的一切资源，主动出击。

这夜，月黑风高，秋凉已深。杨士奇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深灰色布衣，用布巾包了头，悄然从寓所后门溜出，融入浓稠的夜色里。他没有点灯，凭借着对京城街巷的熟悉，专挑僻静无光的路径，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在沉睡的都市阴影中穿行。

他的目的地，是位于京城西南隅，靠近三山门的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那里住着一位姓周的老吏，曾在会同馆任职多年，精通数种番文，后因年老目力不济而致仕。杨士奇在职方司整理旧档时，曾多次向这位沉默寡言、却对南洋西洋事务了如指掌的老人请教，得其帮助良多。更重要的是，此老为人孤僻，不涉党争，且因常年与番商海客打交道，自有其不为官府所察的信息渠道。

轻轻叩响门环，三急两缓，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片刻后，门扉开启一条缝隙，周老吏那张布满皱纹、眼神却依旧清亮的脸探了出来。见到是杨士奇这身打扮，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默然让开身子。

屋内陈设简陋，仅一桌一榻，几架旧书，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某种异域香料混合的淡淡气味。

“杨大人深夜到访，必有要事。”周老吏的声音沙哑，直接问道，并无寒暄。

杨士奇解下头巾，低声道：“周老，冒昧打扰。杨某此来，是想请教，近来东南海上，或是番商之中，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尤其是……关于货物转运，或是某些……来路不明的‘大货’？”

周老吏浑浊的眼珠在油灯下转了转，沉吟片刻，缓缓道：“海上的事，老朽已多年不问。不过……月前倒是有个旧识，从暹罗回来的水手，提过一嘴，说是在满剌加附近海域，见过几艘形制奇特、不挂任何商号旗帜的快船，行踪诡秘，不似寻常商贩。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据说那些船吃水颇深，似是载有重物，但速度却奇快，官府的巡海船根本追不上。”

形制奇特？不挂旗？吃水深却速度快？载重物？这些特征，与之前郑和侦查船队发现的、可能用于私运军械的船只何其相似！

“可知那些船最终去向？”杨士奇追问。

周老吏摇摇头：“茫茫大海，如何追踪？那水手也只是远远瞥见。不过……”他似乎在回忆，“他隐约听其他海客议论，说这等船，怕不是寻常海商能用得起的，背后必有……‘大人物’撑腰。”

大人物！又是大人物！

杨士奇心中雪亮，这条线索与沈度所言、与之前发现的守备太监外围商号，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一个拥有庞大财力、能建造或操控特殊船只、且能在官府层面提供庇护的庞大势力！

“还有一事，”周老吏忽然想起什么，“近来市面上，尤其是黑市，对一些特殊的……‘硬货’，比如精铁、硝石、乃至一些打造火器的物料，需求似乎莫名增加了些，价格也略有上浮。来源杂乱，但消耗却快，像是被什么人集中收走了。”

特殊物料需求增加！这很可能与那批“失踪的货”有关，或许是幕后黑手在试图弥补损失，或是准备进行新的、更大规模的私运！

“多谢周老！”杨士奇郑重拱手，这些零碎的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让他心中的图景又清晰了一分。他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周老继续留意，若有新的消息……”

周老吏却将银子推了回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杨大人为国事操劳，不惜以身犯险，老朽虽已致仕，亦知大义。银子不必了，若有消息，老朽自有办法告知大人。”他指了指墙角一个看似废弃的鸽笼，“只是，大人自己，千万小心。这潭水，深得很。”

杨士奇心中感动，不再多言，深深一揖，重新包好头巾，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返回寓所的路上，他思绪纷飞。从周老吏处得到的信息，结合之前的种种，几乎可以断定，那条秘密航道依然活跃，并且那个隐藏的势力正在积极运作，甚至可能因那批“失踪的货”而变得更加急切和危险。

对手在动，他也不能坐以待毙。

回到书房，他立刻铺纸研墨。既然郑和那边联系不上，他必须另辟蹊径。他想到了一人——那位曾在龙江船厂与他共过事、性格耿直、且因汉王党羽打压而一直不得志的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赵诚。此人精通船舶建造，对各类船只特性了如指掌，或能从船只规制方面，提供一些线索。

他再次以隐语写了一封短笺，只提及“偶闻海上有异船，形制速力非凡，疑非中土所常见，不知工部可有此类船样图录可供参详？”并未提及任何具体人事。

次日，他通过翰林院与工部正常的文书往来渠道，将这封看似请教技术问题的短笺，混入一批待转的公文之中，送去了工部都水清吏司。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往常一样，前往翰林院点卯，校书，仿佛昨夜那青衫夜行之人，与他毫无干系。

然而，他心中清楚，自己已经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投下了又一颗试探的石子。

他在等待，等待涟漪的扩散，等待鱼儿受惊，或者……等待猎手的下一步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