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杨士奇 第28章 蛛丝马迹

顾府的“海贸咨议”，听名头清贵，实则并无固定职司，更像是一个高级清客的位置。顾昉予他一处僻静小院居住，月俸五十两，待遇优渥，却并未立刻让他接触核心机密。每日，不过是送来些过往无关紧要的商队记录、番邦风物志，请他“参详”，或是陪同顾昉接待些来自海外的商人、通译，席间谈论些异域奇闻。

杨士奇心知这是进一步的观察与考验。他沉住气，将那些琐碎文书处理得条理清晰，见解不俗；席间应对，更是博闻强识，谈吐风雅，却又谨守分寸，绝不主动打探。他那份沉稳与“识趣”，渐渐让顾昉放下了些许戒心。

他开始获得一些有限度的“信任”。偶尔，顾昉会拿一两条模糊的航路信息来问他看法，或是将几句拗口的番语让他尝试翻译。杨士奇皆凭借在职方司的积累，给出稳妥且不乏见地的答案，既展示了价值，又不显得过分急切。

他像一名最有耐心的猎手，在黑暗的丛林中悄然潜行，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光亮。

这日，顾昉似乎心情颇佳，邀杨士奇至听雨楼小酌。几杯酒下肚，顾昉话多了起来，言语间对家族生意蒸蒸日上颇为自得。

“……杨先生，不瞒你说，这海贸一道，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顾昉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官面上的税卡、巡查，不过是明枪，打点到位，自有疏通之法。真正的难处，在于这水面之下！各路神仙，都要拜到，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杨士奇心中一动，知道机会来了，顺着他的话，故作感慨：“二公子所言极是。晚生听闻，如今海上亦不太平，海盗猖獗，加之风浪无情，行船确是险途。”

“海盗？”顾昉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又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傲然，“那些疥癣之疾，何足道哉！真正能在这条道上立足的，谁家没有几分‘自保’的手段？官船？哼，有些官船，怕是还没我顾家的船快、没我顾家的船能装！”

他话语中透出的信息，让杨士奇脊背发凉！“自保的手段”？“比官船快、能装”？这几乎明示了顾家拥有超越朝廷规制、甚至可能装备武力的私船！这正是密旨中所指的“船坚利，甚于官船”！

杨士奇压下心惊，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钦佩：“竟有此事？晚生孤陋寡闻了。想必贵府必有能工巧匠，方能造出如此宝船。”

顾昉似乎意识到失言，打了个哈哈，将话题岔开：“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来，喝酒，喝酒！”

虽未深谈，但“私造违制船只”这条线索，已如一道电光，划破了杨士奇眼前的迷雾。他需要找到这些船的所在，找到它们建造、停泊的证据！

机会很快再次降临。顾昉因要筹备一次“重要货运”，需一名可靠且通文墨之人，协助核对一批特殊的货品清单与航道图。这份差事涉及具体实务，虽仍非最核心，却已能接触到一些边缘机密。

杨士奇被带至顾府后院一处守卫森严的库房。库房内堆满了各式货样，从寻常的丝绸、瓷器，到一些明显是海外输入的香料、宝石，琳琅满目。他要做的，便是根据一份加密的货单，与实物进行比对核验。

他做得极其认真，一丝不苟。但在核对一批标注为“暹罗特供”的硬木时，他敏锐地发现，这些木料的纹理、密度，与他之前在龙江船厂见过的、用于建造宝船龙骨的上等暹罗楠木，几乎一模一样！而货单上，这批木料的数量，远远超出了正常商贸所需！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形成——顾家不仅私造海船，而且其造船的顶级木料，很可能就是通过这种“商贸”名义，夹带私运进来的！龙江船厂王焕盗换木料，那些被换走的真品，最终流向何处？会不会……也到了这里？

他强忍着激动，不动声色地继续工作。在核对一批密封的铁器箱时，他借口需要确认规格，要求打开查验。守卫有些犹豫，但在顾昉派来的管事点头后，还是打开了箱子。

里面并非寻常铁锅、农具，而是一捆捆打造精良、闪着幽冷寒光的……箭镞！以及一些形状奇特、显然是用于加固船体或制造某种器械的精钢构件！

兵甲之器！虽非成品，但已属违禁！

杨士奇的心跳几乎停止。他面上故作平静，拿起一枚箭镞看了看，点头道：“成色不错，确是上等镔铁。”随即若无其事地合上箱盖，继续核对下一项。

但他藏在袖中的手，已微微颤抖。私造违制船只，夹运军器原料……顾家所欲何为？仅仅是为了走私获利吗？还是有着更可怕的图谋？

接下来的几日，他利用核对航道图的机会，仔细记忆顾家船队经常使用的几条“隐秘”水道和标注的几个海外补给点。其中一处，位于舟山外海一座无名小岛的标注，引起了他的注意。旁边用朱砂小字备注：“坞”。

船坞？！难道是顾家私船的建造或维修基地？

线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触目惊心。杨士奇如同一个在悬崖边行走的人，手中攥着的证据越多，自身的危险也越大。他必须尽快将消息送出去！

然而，顾府内外看守严密，他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切断。那名宦官随从和两名护卫，自他入住顾府后，便再未联系上，不知是被顾家控制，还是仍在暗中等待。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周围的丝线越收越紧。

这天夜里，他正在灯下凭记忆描绘那幅标注着“坞”字的海图，窗外忽然传来三声极轻微的、有节奏的叩击声——这是他之前与那名宦官随从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杨士奇心中一震，猛地吹熄了灯，悄声移至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月光下，一条模糊的黑影伏在院墙的阴影里。

是他！

杨士奇心中狂喜，正欲设法回应，却听远处传来巡夜家丁的脚步声与灯笼的光亮。那黑影如同鬼魅般，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联络，在最后一刻中断了。

杨士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冷汗涔涔而下。顾府的监视，远比他想象的更严密。方才那巡夜家丁，出现得太过巧合！

他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顾家对他的信任是有限的，试探从未停止。他必须冒险，尽快拿到更确凿的证据，并找到将消息送出去的方法。

否则，他必将被这张无形的大网，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