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家庄的晨雾裹着灶火的香气漫过来时,云袖正蹲在院角的草垛后。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盯着墙根那丛野菊——昨天傍晚,她在这儿捡到半块碎瓷片,边缘磨得发亮,正好可以给铁柱编蚂蚱。
“三丫头!”
母亲的呼唤惊得她一哆嗦。云袖慌忙把瓷片塞进裤腰,拍了拍裤腿的草屑,转身往灶房跑。
灶房里,高氏正往蒸笼里码白面馒头。柴火烧得噼啪响,大铁锅的水汽裹着麦香涌出来,模糊了梁上结的蛛网。云袖站在门边,喉咙发紧——这是她半年来第一次见白面馒头。从前家里只有过年才能吃上,可今年春旱,秋收又遭了虫灾,高氏咬着牙说:“今日蒸三个,给孩子们垫垫肚子。”
“云袖,去把东屋的破草席收了。”高氏头也没抬,手指被蒸汽熏得发红,“收完来搭把手。”
云袖应了一声,掀开东屋的草席。底下压着半块烤红薯,是前日铁柱从地里刨的,她用破布包了藏在草席下。红薯已经发黑,可凑近些还能闻到甜味。她刚要伸手,院外传来二姐夏荷的声音:“娘!大姐又咳了!”
高氏的脚步顿住,蒸笼的盖子“咔嗒”一声掉在地上。云袖趁机把红薯塞进怀里,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瓦罐——里面装着半升米,是全家最后一捧米。
“作孽哟!”高氏踉跄着过来,扶起瓦罐时,米粒“沙沙”漏了一地。她蹲下去捡,白发从发髻里散出来,“老高家的天,要塌了。”
云袖蹲在她身边,看着米粒滚进砖缝里。她想起上个月,邻村的王屠户来收猪,说今年猪价跌得厉害,连半吊钱都不肯出;想起前日,铁柱蹲在河边哭了半宿,说“姐姐,我不饿,你别卖我”;想起昨夜,母亲在灶房抹泪,说“要不是为了你们四个,我也不至于”。
“云袖。”高氏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陶碗,“明儿蒸了白面馍,谁吃得多,就把谁送出去。”
云袖的手一抖。
“送谁?”她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
高氏没抬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总得送一个。老大老二能帮着干活,老三……”她看向云袖,“云袖最乖,吃馒头时也不抢,许是能换口饱饭。”
灶上的水烧开了,蒸汽“呼呼”往房梁上冒。云袖望着母亲佝偻的背,想起春天时,母亲把她搂在怀里,说“等你长大,娘给你梳最好看的辫子”;想起夏天时,母亲在田埂上给她摘野莓,汁水染红了她的衣襟;想起秋天时,母亲把最后半块饼塞给她,自己啃着干硬的窝窝头。
可她才六岁啊。
夜里,云袖蜷在灶房的草堆里。月光透过漏风的窗棂,在地上画出个缺了角的圆。她摸出怀里的碎瓷片,放在月光下——瓷片泛着青,像块被揉皱的玉。她想起铁柱趴在她膝头数蚂蚱的样子:“姐姐,等我长大,给你编个大蚂蚱,比屋顶还高!”
“姐给你编。”她对着月光呢喃,“等你生日那天,姐给你编十个。”
第二日晌午,厨房的木桌上摆着三个白面馒头。
馒头蒸得蓬松,表面的麦麸泛着金黄,像朵刚开的云。云袖盯着馒头,喉咙动了动——她半年没闻过这么香的面味了。大姐春枝揉着眼睛过来,二姐夏荷攥着衣角,小弟铁柱扒着门框直咽口水,嘴角沾着早上没擦干净的粥渍。
“吃吧。”高氏坐在灶前,往灶里添了把柴,“吃得多的人,明儿跟爹去城里。”
云袖的手指抠进桌沿。她看见母亲的手在抖,看见大姐盯着馒头欲言又止,看见二姐偷偷抹了下鼻子。
“我不饿。”春枝先开了口,把馒头推到桌子中间。
夏荷跟着推:“我也不饿。”
铁柱急了,伸手去够馒头:“我饿!我要吃!”
云袖猛地抓住他的手。铁柱的手背上还留着昨天帮她编蚂蚱时划的伤口,渗着细血珠。“弟弟,你不能吃。”她轻声说。
“为啥?”铁柱哭起来,“我要吃馒头!”
“因为……”云袖望着母亲,“因为我要吃。”
她抓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烫得她直吸气,眼泪却“啪嗒”掉在面渣上。馒头的甜香混着眼泪的咸,像一把钝刀子,割得她心口发疼。
“慢些吃。”夏荷小声说,也抓起一个。
春枝捏着馒头没动,盯着云袖的背影。
云袖嚼得很慢,每一口都像在吞针。她想起昨天夜里,母亲摸着她的头说:“云袖,你要乖。”想起前日,铁柱把最后半块红薯塞给她,说“姐姐你吃”。想起今早,她把红薯藏在草席下,却终究没舍得吃。
“云袖,你也吃。”高氏突然说,声音里带着颤。
云袖抬头,看见母亲眼眶通红。她把第二个馒头塞进嘴里,面渣粘在嘴角,她也不擦。第三个馒头在桌上,铁柱还在抽噎,春枝和夏荷低头揪着衣角。
“我不吃。”云袖抹了把脸,“我吃不了这么多。”
高氏的眼泪掉在灶台上,溅起个小水花。她摸出藏在米缸底的十两银子,塞给等在门口的媒婆。媒婆捏了捏银子,咧嘴笑:“高大哥放心,我找的那户人家姓宋,是徽州城的大商户,太太最是心善,准保把孩子当亲闺女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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