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灯罩里爆开一朵短命的花。
火芯噼啪跳灭的刹那,陈墨书的手指正抚过银钗。钗头嵌金的那点桃花瓣尖在灯晕里转凉,冰得指腹一痛。
药篓倒在门边,篾条上沾的蛇血凝成碎瓷状的黑块,又被从深谷跋涉带来的新泥糊了一层。屋内弥漫着草叶、腥泥与烛油冷却后混浊的气味,像一张闷湿的网。他背对着空阔冰冷的喜床而坐,方才那峭壁下茅屋里老妪号啕的凄厉哭音,如同无形的鬼爪,撕开了屋内另一种寂静,留下血淋淋的回响在脑髓深处嗡鸣。
“小姐啊…小姐…”隔壁厢房压着嗓子、如念咒般的啜泣穿透薄薄的板壁,裹着更深的寒凉贴上脊背。
门轴突然响了一下。
幽光被什么缓缓凿开一道缝隙。碧荷像一片被烛火舔融的淡影侧身滑入。
碗盖微响。
“少爷…”声音又轻又黏,带着刻意揉捻过的颤抖,如同浸饱了水的软绸,“您一日奔波……喝碗热参汤……暖暖身子吧?”她低头捧着热气氤氲的细白瓷碗,垂顺的白麻孝衣在灯火里像一团将化的雪,鬓角那朵小绒花却簇簇的,白的刺目。
陈墨书没动,目光胶着在掌心冰凉的钗尖一点金上。
“搁那儿。”
碧荷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滚烫的碗壁燎着指尖的软肉。她的眼风飞快地扫过桌角陈墨书刚刚卸下、还沾着深谷腥气的药篓,又掠过他紧抿的嘴角,最后落在那盏爆了灯花后、余烬微红的烛台上。脸上早已备下的哀戚,在短暂的死寂中,被一种更深的决绝狠狠一烙。
她向前一步,将碗稳稳地搁在桌上。滚烫的汤汁微微一晃,映着烛火的琥珀色眼瞳般。就在这碗落定、蒸汽稍散的瞬间——
“少爷!”
碧荷“噗通”一声跪倒!双膝砸在冰冷砖地的声响,在死寂的房中几乎激起回声!她没有按规矩匍匐,反而直挺挺地、以一种近乎冒犯的姿态跪在陈墨书腿边咫尺之地!猛地抬起了脸!
烛火在那一刹恰好重亮,跳跃着,清晰映照出她脸上那副精心构筑的哀容面具正寸寸皲裂!眼底深处一种疯狂的光如火星般溅出!原本微垂顺滑的眼睫掀了起来,眸光直勾勾地钉在陈墨书僵硬的下颌线上!
“奴婢…奴婢再也装不下去了!”声音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撕裂挤出的哽咽,却带着火烫的孤勇,“小姐走得冤枉…可少爷您…您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熬干啊!”
她往前又膝行半步,几乎要贴上他冰冷的袍角。一只冰凉的手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竟胆大包天地探出,似想抓住陈墨书放在膝上、紧握成拳的手!却在堪堪触及的瞬间被他猛地一缩避开!她的手悬在半空片刻,如同被烙铁烫了,倏地收回攥紧了自己的衣角,指甲隔着粗麻抠进掌心!声音却拔得更高、更尖,带着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
“小姐她生前…就对奴婢说过呀!”她大口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滚沸的泪珠炸开,“说…说待日后…定要、定要奴婢服侍在您左右!一辈子服侍!她当奴婢是姐妹啊!…这话…小姐说过不止一次!老爷太太都能作证的!”
她急迫地抛出“姐妹”,掷出“证人”,话语如连珠炮般炸响在陈墨书耳畔,试图用这虚构情谊的巨石砸碎他紧闭的心防。
陈墨书眼中赤色骤然燃起!那股方才被老妪号哭勾起的暴戾之气再次翻涌!他猛地扭过脸,目光如淬火的刀刃,第一次真正刺向碧荷那张泪痕狼藉、却因执念而扭曲变形的脸!
“碧荷!”低吼如铁锤砸冰,震得烛芯剧烈摇曳!“滚出去!”
那目光里的冰火交缠,锐利得几乎能将她凌迟!
碧荷浑身一震!那孤勇凝聚的气焰被这目光一击,寸寸崩塌!巨大的惊惶和羞耻瞬间攫住了她!她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尽,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哆嗦起来!悬空的手终于重重落下砸在地上!身体抑制不住地筛糠般剧烈抖动!
她张着嘴,还想强辩,还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可那摄人的目光下,喉咙像被无数冰冷的针死死堵住,只剩下破碎的、带着绝望哭腔的抽噎。
“滚——!”
一字惊雷!劈得碧荷魂飞魄散!她发出一声短促如濒死幼兽般的悲鸣,再不敢看那张脸一眼,连滚带爬地扭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向房门,白色孝衣狼狈地拖扫在积满尘灰的地砖上,跌跌撞撞地冲入了门外浓重的黑暗中。
房门在她身后仓皇地、撞得门框发出沉重呻吟般的声音。
烛火再次爆开一朵微小而惨烈的灯花。屋内重新陷入一片更沉的死寂,唯余那股参汤、冷烛与泥土腥膻混合的浊气无声升腾。
陈墨书依旧僵坐原地。指腹按在那点锐利的金桃花蕊上,传来的却不是尖锐的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痹。良久,那一直挺直的脊背,才如同被无形的重担骤然压垮,极缓慢地、沉滞地佝偻下去。
沉重的木门被一只枯槁得只剩下指节形状的大手推开时,满屋尚未散尽的药气被冲得一阵乱颤。陈青仁踏进来,脚下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肋下风箱般的破鸣。何氏紧随其后,手里死死绞着一条被汗浸透的素绢帕子,脸上的褶子里全是黄蜡般的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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