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曦,霜色结在枯黄的草梗上,被硬靴踏碎时发出细微的呻吟。陈墨书再次立于那蜿蜒入苍绿巨腹的裂谷入口。背后的药篓依旧空荡,篾条缝隙里透着冰冷的山风,每一次吸入都像咽下粗糙的冰渣。山岚沉甸甸压在嶙峋的黛色山体上,将鹰嘴崖那狰狞的尖顶完全吞没,只在浓浊处偶尔透出些模糊的灰白轮廓。
他抬头望了望那片死寂的灰,下颌线绷紧如冷硬的弦,沉默地将目光投向脚下。昨日黄昏搜寻的那片新发现的腐叶堆积之地,沾满露水的蛛网清晰如昨,在低伏的蕨类间泛着毫无生气的冷光。没有第二个足迹。深谷的阴影正一寸寸自谷底蔓延而上,如同缓慢合拢的巨大口器,要将白日最后的微光也吞噬殆尽。
返家的脚步被暮色浸染得滞重如铅。推开院门,穿堂风挟着纸钱烧焦的苦味和白烛摇曳的残光扑面而来。正堂深处那片刺目的白,何氏压抑的低泣,以及碧荷那身几乎与孝幔融为一体的白衣,都凝固在视线边缘的灰雾里。陈墨书径直穿过那片悲声织就的沼泽。
新房的门槛内,属于柳如眉的气息早已被挥之不散的药味和夜寒驱散,只剩下空洞的器物沉默。他卸下空篓,指尖触到八仙桌冰凉的漆面。昨夜被碧荷悄然放在桌角的那个小碟尚未收走,里面几颗浑圆油亮的紫浆果在昏昧光线下泛着蛊惑的幽光,甜腻的气味顽固地在室内盘旋。是“紫荆子”。他捻起一粒,指腹感受到饱满紧致的弹性。这深秋初冬山野里罕见的熟透浆果,需翻越更深的险壑才偶能得见。
指尖无声捏紧,饱胀的果皮在巨力下“噗”一声破裂开,暗紫色的浓稠汁液瞬间飙溅而出,粘腻冰冷地顺着指缝淌下,带着一股熟过头的**甜腥,迅速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散开,甜腻得近乎令人作呕。
汁液染了满手。
更深露重,梆子敲过三更。檐下霜花凝结成片。陈墨书枯坐灯下,手中是柳如眉那件未绣完的婴孩肚兜,针脚细密,柔软的素绸捏在指间冰一样冷。门轴一声极其轻微、却像钝器划破死寂的吱呀,幽幽响起。
幽白的身影无声无息立在门外,被屋内的烛火在门槛上拖出一道单薄扭曲的暗影。碧荷端着一只素瓷汤盅,热气袅袅,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目光钉在陈墨书执拗挺直的脊背上,似凝固的冰。
“少爷……”声音又轻又软,像浸饱了水的蛛网,小心翼翼抛过来,“夜深天寒……奴婢热了参汤,您喝些…暖一暖?”
陈墨书没有回头。目光仍停留在手中那片空洞柔软的绸上,指腹擦过凸起的吉祥结绣样。屋中只有烛花极轻的爆裂声,以及汤盅盖上蒸汽顶撞的细微噗噗响。
“下去。”两个字,干涩如风干的枯木,砸在地上。
碧荷的影子在门槛僵硬的光影里微微晃了一下。汤碗边缘热气浮动,几乎要燎到她紧抠碗壁的指节。
静默,沉重得如同凝结的冰霜。
“……少爷总得顾惜自己的身子,”她往前凑了小半步,语速加快了些,却依旧压得极低,带出某种哽咽的颤抖,“若小姐…若小姐在天之灵……”
“——我说了!”陈墨书猝然扭头!动作带翻了桌角搁着的那碟子紫荆子!浑圆的浆果骨碌碌滚落满地,在冰冷的地砖上滚动、碰撞、黏连起几缕紫黑的汁痕!他眼中赤红未褪,血丝纠缠在森然的黑底,灼热的熔岩在瞳孔深处濒临爆裂!“滚出去!”
那目光带着千钧的威压劈面而去!
碧荷端着汤碗的手剧烈一抖!滚烫的液体溅了出来,泼在她雪白的麻布孝袖上,洇开一片难看的灰黄色水渍。她猛地后退一步,脸上强撑的哀戚瞬间被一种混杂着惊惧和怨毒的扭曲所取代,又飞快低头藏起,唇瓣嗫嚅了一下,终究半个字也没能再吐出,转身疾步消失在门外的浓墨黑暗里,衣袂飘过时只留下浓重的参汤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紫荆子**的甜腻。
陈墨书收回的视线扫过地砖上翻滚黏连的紫果和那泼开的狼藉汤液,眼底的赤红更浓重一分。
启明星尚在灰白天幕中冻得惨白。陈墨书已然重新立在了那道熟悉的裂谷入口。药篓斜挎在肩,冰冷坚硬。他垂眸凝视着足下山道边缘被踩碎带霜的枯草茬——那是通往更深腹地的必经窄径。
就在这时,视线的余光里捕捉到一丝奇异的微动。
他慢慢转头,循着那动静望过去。
就在距离山道入口十余丈外,一片乱石坡与稀疏枫林交界处的斜坡上,一个枯瘦佝偻的影子正艰难地向上蠕动着。动作迟滞,每一次抬腿都仿佛耗尽全身力气,需要拄着一截弯曲虬结、充当拐杖的枯藤支撑片刻才能再挪一步。
那人影在灰蓝的天光下清晰起来:一个须发皆白如霜染的老翁,旧蓝布袍子沾满泥点和干枯的草叶,瘦得几近嶙峋,后背弓成一个巨大的弧度。他手中紧握着一只细竹篾编就的背篓,篓里空空,唯有几片冻卷了边的枯叶在里面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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