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的桃花镇,暮春的风已沾了湿暖的黏稠气息,吹得千树万树桃花纷扬如絮,似一层粉色的薄雪,密密匝匝覆在青石板小径上。镇东首柳府那三进三出的大院深处,临水亭畔独种的一株垂丝老桃树下,落了个人。
水红缎子百褶裙沾了草叶间的清露也不在意,柳家小姐柳如眉踮着脚,一手扶住虬结的桃枝,一手极尽所能地向上伸展,指尖将将触到最顶梢一枝花苞半绽的细杈。腕子上那只通体透亮的羊脂玉镯随着动作滑落至肘弯,衬得那几欲折损的腰肢更显纤弱。额角沁出了细汗,莹白的面颊浮起两团恼人的嫣红,如同被周遭灼灼的桃花熏染了一般。
“偏要你开!”她鼻尖轻蹙,细软的声音带了几分娇憨的执拗。阳光滤过密密匝匝的花瓣,在她乌亮堆云的发髻间跳跃。
“小姐仔细手!”园子月洞门那儿传来一声急促清亮的呼喊。
小丫鬟碧荷小跑着进来,藕色的短襦下摆急促晃动,腰间系着的葱绿汗巾被风带起。她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着急,几步便到了树下,伸手小心护在柳如眉腰侧虚扶着。
“不过是几朵花儿,再高些的,待奴婢搬了梯子来摘就是,小姐何苦自己……”
柳如眉没够着花,有些泄气地收了手,喘息微促,掏出绣了缠枝莲的绢子按了按额角香汗,回过头打断碧荷的话:“梯子?多大的阵仗!旁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天生带着江南水汽养出的软糯,像三月柳梢头拂过的最轻的风:“况且,”柳如眉抬眸,望着那高处将开未开的花骨朵,眼底的光柔软了,“这朵…陈郎说过,就属顶梢的花儿开得最烈。我想折了,趁他未走前簪瓶看看。”
碧荷扶着她的手微微一滞,旋即脸上又堆满了伶俐的笑:“是了是了,赵…不,如今该叫陈少爷了,”她轻巧地转换了称呼,“陈少爷打小识百草,辨万花,他说好的,那定是极好的。小姐且宽坐,奴婢这就给您取梯去!”她话语清脆,动作却有些微不可查的急迫,仿佛那顶梢的花片刻就要凋零似的,提起裙子又要转身。
“罢了!”柳如眉忙唤住她,指尖轻轻捏了捏眉心,“这一闹,都未时了。墨书…他说是今日午后启程?”
话音最后,那点强装的轻松也沉了下去,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漾开的却是不尽的忐忑。
桃花镇东街的尽头,临着一条蜿蜒青溪的,便是镇上济世堂医馆的陈家。白墙灰瓦,门楣上一块黑漆匾额,简朴却自有一股子令人心安的书墨草药香。院门吱呀一声半敞,一个青布长衫的少年身影便如疏朗的修竹般立在了日头底下,周身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橘梗苦甘气。
陈墨书长柳如眉两岁,身量已然长开,清瘦颀长。一张脸孔尚未完全褪去少年的棱角,眉目间的温和沉静却已是医者本色。只是此刻,这份沉静下笼着难以化开的离别阴翳,连同眼底的红丝一并泄露着主人的辗转无眠。他肩上斜挎着一个半旧的靛蓝布包袱,里面是他四季更换的衣衫和他爹陈青仁穷搜数箱才配齐的几套金针。
他抬眼望向柳家院落方向,一墙之隔,隔着漫天流泻的桃花雨,却如隔着迢迢星河。柳如眉的名字,是这星河里最亮、也最让他心尖发沉的一颗星辰。昨日托人带去口信,只说午后启程,约她在老桃树下诀别。可眼看日头一点点西斜……他闭了闭眼,压下喉头的涩滞。此番远赴杭州伯父的济生堂精研医术,非去不可。三年光景,说起来不长,可想到要隔着千山万水……一阵风过,扬起他鬓角几缕未束严的碎发,也吹得阶前几片落花旋舞而去。
陈家院内传来沉闷的捣药声和陈青仁压抑着嗓门的咳嗽。那咳嗽声像是钝钝的石块,一下下砸在陈墨书心上,催促也沉重如枷。他爹的身子骨,这些年靠着药材吊着,已是熬干了油灯。母亲何氏的身影在药橱后间或一闪,带着强撑的无事。这一切,都沉沉压在他尚显单薄的肩上。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将满园的苦涩药香都吸进去沉淀片刻,终是提步转身,预备去向父母作别。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陈墨书!你……你果真这就走?”
倏然,一道焦急而微颤的嗓音自身后划破凝滞的空气,风一样卷来。陈墨书猛地顿步,回身望去——
柳府的后角门不知何时推开一道窄缝,那水红色的纤细身影正侧身从中挤将出来。柳如眉鬓边步摇都跑得歪斜了,几缕乌发被汗水黏在潮红的脸颊边,小巧的胸脯急促起伏,手里还捏着方才那方汗湿的白绢帕子。她显然是慌乱中提起裙子一路奔来,连带着身后追出的碧荷也跑得气喘吁吁。
“小姐!您慢些!”碧荷在后面焦灼地喊着。
柳如眉却顾不得许多,那双含烟笼雾的眸子紧紧攫住几步之遥的陈墨书,喘息未定,声音已带了哽咽:“你……你这人,说好的等我……”
陈墨书心口最柔嫩处像是被这目光狠狠戳了一下,所有沉甸甸的心事、爹娘院中弥漫的药苦、伯父信中殷切的盼望、临行前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在这双氤氲着水汽、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眼眸注视下,通通融解、溃败成一片绵密的酸楚。他张了张嘴,喉头像被滚烫的药渣堵住,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万语千言都在此刻失重,沉淀,压弯了他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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