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呜咽。
小满单薄的身体深埋在父亲臂弯里,轻飘得像秋风卷起的最后一片枯叶。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眉心紧紧揪结的褶皱终于松开,如同冰雪消融后裸露的冻土。只有眼睑下残余着病态的灰青色,是历经生死磨难后擦不去的霜痕。呼吸微弱清浅,贴着父亲滚烫汗湿的颈项拂过,每一口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凉。
噗通!噗通!……
沉重如山的脚步踏碎坑边黏滑的泥浆。张木匠抱着熟睡的孩子,踉跄向前。巨大的身躯因脱力而摇晃,每一步都像踏在滚石嶙峋的崖道上。眼睛却紧紧黏在坑对面——
那里!柳神婆依旧挺立!
不……那或许已不能称之为立。半边躯体被那吞噬一切的暗红妖火吞噬殆尽!只剩一截微微斜倚的腰身、一只套着灰蓝粗布袖子的枯瘦手臂,手臂尽头不再是手,而是森然指向苍穹的一根——
烧焦的、弯曲如钩、边缘还在簌簌飘落炭黑色灰烬的——臂骨!
皮肉、筋络、血液——早已在那非人的烈焰中化为飞灰。唯有这根黑漆漆、冒着丝丝焦烟的臂骨,兀自悬在风雨中,固执地指着前方那片被血与污秽浸透的土地。那点凝固在臂骨末端,如同最古老诅咒印记的、纯然冰寒的——两点幽邃磷光——依旧死死钉在张木匠眉心!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刺,刺破皮肉,刺透颅骨,要将最深沉的寒意灌入他的脑髓!
张木匠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这目光冻结!僵硬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噗通!双膝重重地、如同折断的巨木,砸进腥寒刺骨的泥水里!激起的冰冷泥点溅了他满头满脸!
怀中,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得猛地一颤!苍白的小脸痛苦地皱起,眼睫剧烈抖动,喉管深处溢出几声微弱的、细若蚊蚋的哭泣抽噎,小脑袋本能地更深地往父亲被泥浆浸透、散发着汗与土腥味的前襟里钻去。像一只受惊的幼雏。
“给……给……”张木匠喉咙里滚动着血沫与泥土的腥气,破碎的嗓音在风雨中几不可闻。他粗壮染血的胳膊死死环抱着儿子,如同钢铁的囚笼,隔开这湿冷死寂的世间风雨。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泥垢血痂和汗水的脸庞扭曲着,挣扎着去看怀中孩子眉心间那道浅浅的、仿佛被无形手指刻下的——
凹陷!
那正是臂骨尖顶那两点幽邃磷光精准锁定的位置!
坑对岸!那根森然的臂骨悬停了最后一秒。
嗡——!
一声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雨吞没的、如同残弓崩断朽弦的震响!指尖处那两点凝聚了柳神婆残留所有意志的幽邃磷光——
骤然熄灭!
熄灭的前一瞬!那磷光如同被巨力抽离!倏地顺着锁定张木匠眉心的无形“轨迹”,撕裂空间!如同两根浓缩了万古冰寒的银针!
狠狠刺入小满眉心那道凭空出现的、正微微向下塌陷的印痕深处!
没有声音!没有光爆!
只有小满在父亲臂弯里发出一声极短促、仿佛灵魂被针尖穿过的尖利抽气!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软绵绵地瘫软下去!眉心那道浅浅的印痕如同被冰封,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变得平滑、坚硬,如同最冷的小块寒玉!
与此同时!
坑沿边!那根失去最后生命印记的焦黑臂骨!无声地——
断裂!
前半截带着指向天穹的姿态,直直坠落!噗地深深扎进树下那片被污血和腐质浸透、腥甜气息刺鼻的湿泥里!如同一个被强钉入地的封印之桩!
臂骨扎入泥水的瞬间!
吱嘎——!!!
被劈开巨大裂口的古槐如同被引爆了最后的本源诅咒!树身内部发出连绵不断、令人头皮炸裂的木纤维爆断巨响!那些支撑庞大树干的粗壮主脉被无形的腐朽之力狠狠绞断!庞大的树冠再无法维持平衡,轰然向一侧倾斜、崩塌!无数断裂的巨枝带着山崩般的声势砸落!虬曲的巨根一根根崩裂着从腥湿的泥土里挣脱出来!如同垂死巨魔临死前最后的挣扎!泥浆、断木、污秽的血雨腥风铺天盖地砸下!
张木匠猛地扑倒在地!巨大的身躯如同护雏的猛禽,将小满死死压在身下蜷缩护住!任由断裂的树枝、泥浆和冰冷的雨水如同冰雹般砸在自己背上!他死死闭紧眼!将脸埋进孩子散发着微弱热息的胸膛!
剧烈的震动持续着!如同一场持续不断的地震!大地的轰鸣、巨木倾倒的断裂声、泥浆翻涌淹没一切的咕噜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崩塌的巨响渐渐停歇。
只剩下雨水依旧冷酷地冲刷着万物。
张木匠被泥浆和断木残骸半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艰难地、一点点撑起身体,抖落压在背脊上沉重的枝干和泥块,大口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泥腥气。怀中那团温热的、小小的身体依旧被他死死地、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前,没有受到丝毫伤害。
他带着一丝近乎虚幻的希冀,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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