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后院药库。巨大的青砖院落如同匍匐在阴影里的巨兽,高耸的围墙隔绝了天光,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冷。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了无数种药材气味的沉滞气息——有辛辣刺鼻的草乌、浓烈腥膻的鹿茸、沉厚苦涩的熟地……各种气味在经年累月的封闭中发酵、沉淀、相互侵蚀,最终凝结成一种粘稠得如同尸蜡般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腐朽药气。这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苏晚佝偻着背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靛蓝粗布袄裙,头上包着一块同样褪色的旧头巾,遮住了大半张枯槁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强行凝聚的、如同淬了寒冰的锐利锋芒,此刻被刻意收敛,只剩下一种市井老妪特有的、浑浊而略带怯懦的麻木。她枯瘦的手指粗糙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提着一个半旧的、编得歪歪扭扭的竹篮,里面装着几把刚采的、带着露水和泥土腥气的寻常草药。
“新来的?动作麻利点!”一个穿着靛蓝色短褂、满脸横肉的管事,斜靠在库房门口那根巨大的廊柱上,手里捏着一根油腻的短鞭,不耐烦地挥了挥,“这批熟地黄!都给我仔细验了!陈家可不收次货!耽误了景瑜少爷的大事,仔细你们的皮!”
“是……是……管事爷……”苏晚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刻意模仿的乡下口音,唯唯诺诺地应着。她深陷的眼窝深处,那点冰寒的锐芒如同蛰伏的毒蛇,无声地扫过库房内堆积如山的药材麻袋,最终落在一堆刚卸下、还散发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熟地黄上。
她混在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神情麻木的药婆中间,步履蹒跚地走向那堆熟地黄。动作笨拙迟缓,如同真正上了年纪的老妪。枯瘦的手指在一根根肥厚、色泽深褐的熟地黄根茎上缓慢地摸索、翻检。动作看似随意,指尖却在每一次触碰时,极其隐蔽地、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般,感受着根茎的质地、硬度、以及那极其细微的药气变化。
突然!
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个踉跄!如同被脚下的碎石绊倒!整个人向前扑去!手中那半旧的竹篮脱手飞出!不偏不倚!狠狠撞在旁边一筐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熟地黄上!
“哗啦——!”
一声沉闷的巨响!沉重的竹筐被撞得猛地一歪!里面码放整齐、色泽深褐的熟地黄根茎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滚落一地!沾满了地上的灰尘和泥污!
“哎哟!我的老腰!”苏晚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痛呼!枯槁的身体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溅起一片尘土!她挣扎着!动作笨拙而慌乱!枯瘦的手指在地上那些滚落的熟地黄根茎上胡乱抓挠着!试图将它们捡起!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带着哭腔的嘟囔:“造孽啊……造孽啊……这么好的药……都糟蹋了……”
混乱中!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死死钉在几根滚到她脚边的熟地黄根茎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浑浊的麻木瞬间被一丝极其锐利的、如同闪电般的光芒刺穿!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抓起其中一根!凑到眼前!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属于医者的、不容置疑的锐利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训斥的严厉!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这……这药不对!”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蒸晒不足!火候差了!第七次蒸煮!灶火过猛!时辰又短!内里药性未透!外皮焦枯!失了甘醇!还有……这年份!顶多……顶多六年!哪来的十年?!蒙谁呢?!这药……这药根本入不了方!用了要出人命的——!”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钉!裹挟着浓烈的药气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权威感!狠狠砸在死寂的空气里!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整个库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忙碌的仆役都僵在原地!惊恐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摔倒在地、却如同疯魔般厉声呵斥的老药婆!投向……她手中那根沾满泥污的熟地黄!
那管事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射出惊疑不定、如同毒蛇般阴冷的光芒!他死死盯着苏晚!盯着她手中那根熟地黄!盯着她那双浑浊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令人心悸的锐利寒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老婆子……不对劲!她……她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精准地……点出这熟地黄炮制中的隐秘瑕疵?!甚至……连第七次蒸煮的火候偏差都……这……这绝非寻常药婆能知!
就在这死寂凝固的瞬间!
库房深处!那扇通往内院、雕刻着繁复云纹的沉重乌木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无息地立在门后的昏暗光线下!
陈景瑜!
他穿着一身墨色暗金云纹锦袍,衬得面色愈发白皙,如同上好的冷玉。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无比地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库房中央那个摔倒在地、枯槁狼狈的老药婆身上!那目光……锐利!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舔舐着猎物的每一寸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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