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春,湿暖缠绵。杏林巷深处那方逼仄的庭院,被几场透雨洗去了冬日的沉疴。墙角的辛夷老树抽出了新绿,肥厚的嫩叶在暖风中舒展,油亮的光泽映着天光,将庭院里弥漫的浓重药气也染上了一层微薄的生机。然而这生机之下,沉淀的依旧是那股深入骨髓的、混合着陈年药渣、泥土腥气和某种奇异金属锈蚀感的沉滞气息,如同无数被时光熬煮过的魂灵,无声地盘踞在每一寸砖缝瓦隙之间。
炮制房内,巨大的紫铜蒸锅早已熄了火,锅身冷却,蒙着一层薄薄的、带着水汽的灰。苏晚站在锅前,身影被天窗斜射而入的光线拉得细长。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灰布短褂长裤,袖口挽至肘弯,露出两截枯瘦却异常结实的小臂。臂上皮肤因常年接触药汁、火燎水烫而显得粗糙暗沉,布满了细密的旧疤痕和几处新添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烫伤红痕。
她的目光沉静如水,落在掌心托着的一小方素白棉布上。布上静静躺着一小堆色泽深褐、质地柔韧如熟皮、散发着奇异沉厚甘苦气息的药材切片——九蒸九晒后的铁皮石斛。这是沈家秘传药方中一味极为关键的保命药材,素有“仙草”之称,却性极娇贵,炮制稍有不慎,药性便天差地别。
苏晚伸出另一只手。那只手枯瘦,指节分明,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细密的裂口,却异常稳定。指尖捻起一片石斛,凑到鼻尖,极其缓慢、极其深长地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睫微垂,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那沉厚的甘苦气息,捕捉着其中一丝若有若无、几乎难以察觉的、类似雨后青苔般的微腥凉意——那是药性中蕴含的、最为精纯的“生”气。唯有九蒸九晒的火候、时辰、乃至晾晒时阳光的强弱、翻动的频率都达到极致苛刻的平衡,才能将这缕“生”气完美锁入药髓。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捻动着那片石斛。感受着它在指腹下那种奇特的、介于柔韧与酥脆之间的微妙触感。随即,她将石斛片放入口中。没有咀嚼,只是用舌尖极其缓慢地、如同抚摸一件稀世珍宝般,细细地舔舐、感受着那药片在唾液浸润下逐渐释放出的、层层递进的滋味——初是沉厚的甘苦,如同陈年古木;继而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酸,如同深涧幽泉;最后,在舌根深处,悄然弥漫开一缕极其清冽、带着微弱回甘的凉意,如同冰泉滴落心湖。
她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随即又缓缓舒展。深褐色的药片在她舌尖融化,最终化作一股温润的暖流,缓缓沉入丹田。她闭上眼,仿佛在倾听自己身体深处那细微的变化。良久,她睁开眼,目光沉静如初。那眼神里,没有欣喜,没有满足,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如同匠人审视完美作品般的平静确认。
“火候……成了。”她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随即,她将棉布上的石斛片仔细收起,动作沉稳精准,如同对待最易碎的琉璃。
庭院另一侧,那间终日弥漫着浓烈药气和陈旧书卷气息的诊室内。光线昏暗,唯有靠窗的条案上点着一盏细颈铜油灯,豆大的火苗在微风中不安地摇曳,将墙壁上悬挂的几幅泛黄的人体经络图映照得影影绰绰。
苏晚站在条案前。她对面,一个面色蜡黄、气息奄奄的中年男子瘫坐在圈椅里,双目紧闭,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他裸露的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边缘翻卷发黑的刀伤狰狞地横亘在肘弯内侧,脓血混合着黄水不断渗出,散发出浓烈的腐臭气息。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正沿着手臂的脉络缓缓向上蔓延。
沈先生佝偻着背脊,如同枯木般静立在阴影里。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寒星般的眸光穿透昏暗,无声地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
苏晚面无表情。她伸出那只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尖捻起一根细如毫发、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银针。灯光下,针尖一点寒芒凝聚,如同死神的凝视。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瞬间锁定了男子颈侧“人迎穴”旁一根因剧毒蔓延而异常鼓胀、呈现出深紫黑色的细小血脉!那血脉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在皮下微微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加速着死亡的侵蚀!
没有犹豫!手腕悬停!凝定!如同磐石!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裂帛般的破空声!银针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寒芒!精准无比地刺入那根鼓胀血脉旁不足半寸的皮肉!针尖入肉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强烈穿透力的冰凉气流,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沿着针身钻入!精准地切断了那条毒脉与主经络的联系!同时,针尾以一种奇异的频率极其细微地、如同蜂鸟振翅般高速震颤起来!
男子蜡黄的脸上骤然涌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开的抽气声!随即,一股浓黑腥臭的污血如同开闸般,猛地从那狰狞的刀伤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透了包裹伤口的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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