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铫深处那潭苦褐色的浓汁无声滚沸着。炭火细密,只余炉膛深处几点殷红的火星固执明灭,映得炉壁边缘覆着厚厚的灰白残烬。火气蒸腾起灼灼扭曲的光影,在墙壁那幅模糊的“天青流云”画轴上游移不定,更衬得室内昏黄沉闷如被煮透的蜜蜡包裹。
矮榻之上,沈砚身上那领青色的棉袍略显松垮,却浆洗得格外挺括。一丝药气也未曾沾染。他倚靠在同样被浆洗得硬挺的厚锦靠枕上,姿态与往日无二。那深黑如万年玄冰的眼眸,此刻却与昏沉光线中的空气截然不同。眼神不再散漫地投向虚无处的树影或是药香深处的时光裂隙,而是沉沉地、如同在泥泞里跋涉般,凝滞在书页上某几行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批注上。修长而了无血色的手指压着书脊,指尖骨节泛着冷玉似的微光,一动不动。
那被油灯与药气浸染得泛出浓褐色的硬木矮几边缘,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册书。
并非崭新。靛蓝布面的书封早已洗褪成灰白浅蓝的边缘,磨损毛糙处丝丝缕缕拉扯出陈旧岁月的絮状痕迹。书页边缘更是浸染得深浓一片,透着久经翻动所特有的烟黄色泽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润。薄薄的书页间偶有小片深褐色的渍痕,似药液的残迹,又似指尖长久摩挲留下的印痕。
书名在晦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瞥见扉页上有两行笔画幼稚歪斜的墨字题签:《急就章》(蒙童识字本)。
药铫口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湿润白气。光影在铫壁滑腻的釉面上微微一晃。苏晚那因长年跪坐在蒲团上而显得有些僵直的脊背,极其细微地向下沉了一瞬。低垂的头颅连角度都未曾偏移半分,唯独那双终日凝注在药液翻滚墨浪深处的眼睛,眼珠却如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动般,极其迅捷地滑向了矮几边缘那本突兀出现的书册封皮!视线如同饥饿的野兽短暂舔舐过食饵的边缘,不到半息,便又强行压抑住本能猛然收回,重新沉沉投向药铫深处翻滚的暗黑,眼睑下的瞳孔紧缩,如同被灼痛般快速闪回原点!
书册的存在却如同沉入深水的巨石,再未掀起波澜。少年目光仍沉在自己手中那卷医经深处,神色木然如初,仿佛那本新出现的蒙书不过是他身侧一件毫无意义的路边陈设。
不知又过了多久。药汤熬煮到将成未成之际,沈砚终于极慢地将目光从厚重医经的字里行间移开。那眼神倦怠地投向窗外——窗外浓重的暮色早已吞没一切,只剩下深灰影幢幢的枯枝轮廓贴在窗纸暗影深处。炭盆里最后一息微弱的红光也彻底熄灭,室内沉入更深、更滞闷的昏黄光影里。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在膝头那卷书沉硬的封皮上,沿着一道深刻书名的凹槽划过一道虚无的轨迹。
“……前朝翰林院集字而成的急就章……开蒙三百字。”他的声音低哑,如同从沉厚的棺木深处刨出来的叹息,却字字清晰,砸在苏晚几乎凝滞的心房。“不过……今日闲暇也难熬……”话音微微拖曳出一个刻意的间隙,仿佛后面的话语极难寻觅,“……那‘当归’二字……如何用字?”
窗外的暗夜浓沉如墨,压得青砖墙面冷气森森。靠墙的通铺板床上,薄被裹着苏晚蜷缩的枯槁身体。冷硬的木板因冬夜的寒气吸饱了湿冷,冰一样透过单薄褥席侵入体内每一个骨节。油灯已被吹熄多时,整间屋子沉浸在一种冻僵了般的浓黑死寂中,唯有角落马棚深处偶尔传来骡子一记沉重的响鼻震荡。
苏晚的眼睛在浓重的黑暗里睁得极大。白日里沈砚那如同冰屑抖落的最后两个字音——“当归”——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她死寂的脑海中反复灼烧!那不是药名!那是字!是他用枯白指尖从书封凹槽里划过的那个抽象符号!是那本靛蓝封皮蒙书上印着的东西!
黑暗黏稠得如同凝固的泥浆。她僵硬的指节在冰冷的黑暗中缓缓舒展、艰难地弯曲。一根冰凉的食指缓慢却极其执着地在冰冷的床板硬木上开始了艰难的摸索划动。指尖触感粗糙干硬。她脑海里疯狂地搅动回放着沈砚指尖拂过书脊凹槽的轨迹——那细微起伏的“当”字笔画!横……折钩……点!她枯僵的食指就在那冰冷床板上依样刻划起横折钩点!木板上未留下任何印记,唯有指尖与粗糙硬木反复摩擦带来的、细微到几乎不闻的、嘶哑的刮擦声!她全身的感知被压缩到了那一点指端,那点冰冷和摩擦带来的细微痛感成了此刻唯一真实的存在!
一遍!再一遍!她死死咬着下唇内里早已破皮的嫩肉,口腔中弥漫开浓郁的铁锈腥甜气息。如同在无边荒漠中爬行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残存的水洼,她在指尖粗砺的摩擦中无声地、疯狂地吮吸着白日里那两个模糊而沉重的字符——当!归!字形的框架在黑暗中如同冰冷的骨骼,缓慢地搭建、加固、烙印进她痉挛般颤抖的指尖深处!
青檀院白日的光线总像是被药气浸透的薄纱滤过,朦胧一层,带着挥之不去的陈旧暗黄。沈砚斜倚在暖榻上,裹了厚厚一层绒氅,却似仍抵不住深骨的寒凉。瘦削的腕骨松松搭在榻边一方小小的软枕上,几根枯瘦的手指无力地散开,手腕内侧清晰浮出几道蜿蜒的青紫色细小血脉纹路。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