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中篇小说选 第6章 日常相伴

日影悄移，窗纱上疏淡的辛夷叶影似又被无形画笔添深了一抹黛色。寂静如浓稠的药汁，层层洇染开。

角落一隅，细弱的铜炭火盆悄然燃起。极淡的青烟袅娜，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清凉的空气里，不留一丝烟火气。一只精巧的紫砂药铫静静端坐在细铜网架上，铫内墨汁般深浓的药液已悄然收敛了沸腾前狰狞的翻滚鼓泡，化作一片表面微澜轻起的暗涌，只在铫腹深处，无声地积蓄着下一轮药力爆发前的沉默暗流。

苏晚蜷跪在冰冷砖地上，身形依旧缩在方才那片擦拭的狼藉残影里。鬓角湿透的冷汗被缓慢蒸发的药气吸走些，留下刺痛的粘腻感，紧绷的脊梁骨还在隐隐打颤。沈砚那只冰冷手指的触感，如同附骨的寒冰雕，深深刻印在手腕肌肤之下，每一个骨节都残留着那令人窒息的凉意。

“去把《本草图经》卷六……搁在那边窗边矮榻上的，取来。”

那声飘忽如冷雾的指令在凝滞的空气中盘旋坠落。苏晚的指尖猛地蜷缩进粗糙衣料的褶皱深处，深深嵌紧。她几乎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将自己沉重的肢体从那片仿佛粘在青砖上的、令人窒息的阴影里拔了出来。膝盖麻木得不像自己的，迈步时踉跄了一下，又死死稳住了。目光不敢有丝毫偏移，死死垂着，追随着自己脚下那双硬邦邦的粗布鞋——鞋头尚沾着一星半点方才药汁溅起的深褐污渍，像一道再也无法洗去的耻辱烙印。

她挪到窗边那张嵌着云母石的矮榻前。目光所及，枕席旁的一方素锦垫子上，安然置着一册半旧的线装书。靛蓝色的细布封面已磨损得发毛，露出里面发黄硬实的纸质纤维。书页沉甸甸的，边缘处微微卷起，如同被无数双带着病弱温度的手指长久翻阅摩挲过，留下了时间的沁色与气息。

苏晚屏着息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书封的一刹那，动作骤然凝滞了一瞬。并非畏缩，而是在那极其微薄的停顿间，一种近乎本能的、被苦难生活磨砺出的异样精细悄然浮现——在那卷书籍边缘几不可察的微翘处，分明附着了一粒比尘埃大不了多少的细小沙粒。那是窗棂罅隙偶尔随风漏入、又被书页无意接住的顽皮访客。苏晚甚至没有思考，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在取书的动作里已然行云流水般完成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转折拂拭——指腹如同羽毛轻轻滑过书卷翘起的边缘，瞬间将那粒暗棕色的微尘无声抹掉，指尖翻转间已将书稳稳递出！这一连串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般自然，细微得连一丝多余的风声都未曾带起。

捧着书，她脚步放得极轻、极稳，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尚未结实的薄冰面上。重新在矮几旁那摊尚未收拾的狼藉边缘跪坐下，将那沉甸甸的书卷小心翼翼地放在少年手肘近侧那方尚干净的矮几空处。动作完成，她的身体立刻深深地低伏下去，像一滴墨重新融入砚池深处。整个过程，视线始终牢牢焊在脚下那片砖石纹路的缝隙里，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吝于瞥向那尊近在咫尺、却宛如隔世的苍白神只。

自此刻始，苏晚便如同被钉死在了青檀院这片清凉的药气氤氲里，成为沈砚病骨囚笼阴影下一块最无声无息的界石。从晨光初揭窗纱到暮色四合染透辛夷枝叶，她活动的轨迹，仅限于一方窄小的药铫、一个终日不离左右的铜炭火盆、一只需时刻备着温热清水的小铜壶，以及那榻前尺许方寸必须一尘不染的砖石地面。沉默是她永恒的盔甲，低眉是她唯一的姿态，空气里弥漫的除了药的苦味，还有她身上极力收束却依旧丝丝缕缕逸出的、那种卑微如尘、时刻惊惧的气息。

煎药是日日悬顶的千钧之责。紫砂铫的药汤沸腾了，咕噜着墨色重泡顶破水面，蒸腾的药气瞬间扑腾起细雾。苏晚总是先一步感应到这即将的爆发——她那双低垂的眼睫猛地抬起一线，并非看铫，而是目光钉子般瞬间定在铫口溢出的蒸腾白气之上！那气由细变粗，将破未破的瞬间——她的身体已如被无形的丝线猛然牵动！膝行前扑的迅疾动作带起轻微风声，与此同时，那只握着小蒲扇的手稳如磐石，却并非狂扇猛扑，而是手腕骤然凝定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蒲扇的边缘紧贴着铫口骤然旋开一道细微的风门！薄薄气流疾速斜切而下，精准无比地劈开那层狂涌的热力波涛！沸腾的墨色“哗啦”声几乎瞬间被削去了嘶鸣的锐角，药液的泡沫如同被无形之手安抚着，只不甘地鼓起几个绵软的大包便温顺下去！每一次的压下、掀起，那角度、那力度、那节奏，都像是在完成一种繁复而精密的舞蹈，舞者却是那蒲扇和她屏住的每一缕气息。偶有几次火候稍过，深褐的药气裹着过于浓烈的焦枯味扑出，苏晚立刻像是被烙铁烫了脊梁骨，脊背倏地绷紧，头颅埋得更低更低，握着扇柄的手指关节瞬间用力到毫无血色，死白一片。

清扫擦拭更成了无休止的苦刑。执握抹布的手掌因反复浸泡冷水而指腹发白发皱，布满细碎裂口。但苏晚的动作已悄然改变——从前是带着某种赌命般的蛮力横冲直撞，如今却渐渐凝练出一种几乎可算“玄妙”的轻灵。湿布拂过乌木几案的纹路时，力道如同柳梢点过水面，留下湿痕绝少涟漪。擦拭窗台下方最容易积落浮尘的角落时，她的身形会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塌陷下去，不是笨拙下蹲，而是如同一块坚硬的冰坨渐渐融化、流动到恰当的低矮位置。肩肘臂腕拧成一个奇异角度，动作幅度压缩到最微小，手却异常稳准地探到深处每一道木雕的阴刻纹理里！抹布拂过，带走尘埃，未碰落窗台上那只空置的细颈梅瓶分毫——那瓶身光洁冰冷，映出她擦拭动作的倒影，一片模糊的混沌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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