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前三日的夜来得格外早。
陈广林蹲在祠堂台阶上,用枯枝拨弄供桌下的炭盆。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供桌上摆着七碗新收的玉米糊糊,碗沿沾着金黄的浆,最中间那碗的碗底,压着半片靛蓝粗布——正是柴房里那半幅陪嫁帕子。
爷爷,该点香了。桂花捧着三炷香从偏殿出来,香灰簌簌落在她绣着槐花纹的鞋尖。槐花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个红布包,布角沾着星星点点的玉米须,像撒了把碎金。
陈广林接过香,指尖在烛火上烤了烤。青烟腾起时,他突然开口:三十年前的霜降夜,也是这样的香。
姐妹俩同时抬头。祠堂的梁柱在烟雾里若隐若现,祖先牌位前的长明灯忽闪忽闪,将陈氏历代先祖六个鎏金大字照得发虚。
那年饥荒,你奶奶把最后半袋玉米埋在老槐树下。陈广林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她蹲在树边哭,说等来年槐花开,我要给广林囤满七口瓮,让咱们的娃顿顿有玉米糊。可第二年春,她......
爷爷。桂花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
陈广林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他望着供桌上的七碗玉米糊糊,喉结动了动:今天祭的,不是列祖列宗。
槐花的呼吸一滞。她看见爷爷的手指在供桌下摸索,最终按在第七碗玉米糊糊的底部。只听的一声轻响,碗底的糯米胶裂开道缝,露出底下压着的半截红绸——和柴房里布帕的颜色分毫不差。
拉我。陈广林对姐妹俩说。
两人一左一右搀住他的胳膊。陈广林咬着牙站起来,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截红绸。红绸被扯动的刹那,供桌上的七碗玉米糊糊突然同时晃动,米浆在碗里画出漩涡,最后竟在桌面汇成龙形,缓缓流向第七碗的位置。
这是......桂花倒抽一口冷气。
你奶奶的引魂阵陈广林的声音发颤,她说过,等七口瓮填满新粮,这玉米浆会替她引路。
槐花怀里的红布包突然动了。她低头去看,只见包面上的玉米须正在蠕动,像有生命般往外钻。她慌忙解开布包,半块陶土罐露了出来——正是昨夜在西厢房窗台上发现的那个,罐口的红布不知何时被换成了靛蓝粗布,布上绣着的玉米纹,和供桌上的帕子严丝合缝。
罐子......陈广林的眼睛亮了,是老槐树下的那个?
槐花点点头。她记得昨夜摸过罐身,罐壁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字:等槐开,启新粮。此刻罐口的红布被扯动,竟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玉米香,混着潮湿的泥土味,漫得满祠堂都是。
起风了。桂花突然说。
确实起风了。祠堂的木窗被吹得哐哐响,供桌上的香灰打着旋儿往上飞,在半空凝成细小的金粒。更诡异的是,老槐树的影子从窗棂投进来,在青砖地上扭曲成女人的轮廓——是奶奶的模样,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蓬乱,怀里抱着个粗陶罐。
奶奶!槐花脱口而出。
影子动了。它缓缓抬起手,指向祠堂角落的陶瓮。七口陶瓮整整齐齐摆在墙根,最中间的那口突然发出的轻鸣。陈广林松开姐妹的手,踉跄着走过去,伸手抚摸瓮身。
这是你奶奶当年的嫁妆。他说,她说等七口瓮都填满新粮,就把自己的......
他的话被一声尖叫打断。
是黑狗。
不知何时,黑狗撞开了祠堂的门,浑身湿漉漉的,嘴上叼着截玉米秆。它冲到陈广林脚边,玉米秆地掉在地上——玉米秆的顶端,竟顶着粒白玉穗玉米,穗轴上缠着的灰白发丝,在风里轻轻摇晃。
是......是柴房里的!桂花认出那粒玉米。昨夜她捡到半片布帕时,这粒玉米正卡在布帕的针脚里。
陈广林蹲下身,捡起玉米。他的指尖刚碰到玉米粒,黑狗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叫声里混着某种含混的人声,像极了奶奶的声音:广林......囤底......
囤底有什么?槐花追问。
陈广林没有回答。他捧着玉米粒走到第七口陶瓮前,将玉米粒轻轻放在瓮口。玉米粒顺着瓮沿滚进去,的一声落在瓮底。
下一刻,整座祠堂剧烈震动。
七口陶瓮同时发出,瓮身的釉面泛起细密的水珠,像有人在瓮里撒了把碎星子。更惊人的是,供桌上的七碗玉米糊糊突然开始旋转,米浆在碗里画出玉米图案,最后竟从碗底渗出线,顺着陶瓮的缝隙往上爬。
这是......桂花吓得后退两步,撞在槐花身上。
是玉米魂。陈广林的声音发颤,你奶奶说,玉米是有魂的。她把魂封在每颗玉米里,埋在囤底,等七口瓮填满,就能......
就能怎样?槐花追问。
祠堂的震动突然停止。
所有的玉米线都停在了半空中,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的中央悬着粒白玉穗玉米。玉米粒的脐部,刻着极小的字——和姐妹俩长命锁上的字一模一样。
老槐树的影子突然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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