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土里生金
十三岁的禾生蹲在晒谷场上,鼻尖萦绕着一股子腐草混着粪肥的腥臊气。他捏着根细木棍,正仔细翻搅一堆黑黢黢的“草泥”——这是他跟着村东头的老周头学堆肥的第七天。
“小禾生啊,”老周头蹲在旁边,吧嗒着旱烟袋,烟锅子在草泥上敲得咚咚响,“你可别嫌这活儿臭。你瞧瞧,这粪草沤得透不透?手插进去,软乎得能攥成团,指缝里渗出来的水儿得是清的,不能有馊味儿。这样的肥,撒到地里,比金豆子还金贵!”
禾生把木棍往草堆里一戳,拔出一截沾着深褐色汁液的手指,凑到鼻尖闻了闻。那气味确实不像刚开始时那么冲鼻了,反而带着一股子潮湿的、泥土翻涌后的腥甜。他点点头:“周爷爷,我记下了。沤肥得松松的,不能压太实,不然捂着了,味儿散不出去,肥劲儿就闷坏了。”
老周头眯眼打量着他。这娃子自打去年冬天跟着他学农活儿起,就没喊过一声苦。大冷天的蹲在粪坑边翻肥,手冻得通红开裂,也没见他偷过懒。旁人背地里说“这娃子命硬,不怕脏”,可老周头知道,这哪是命硬?分明是心里头有股子劲儿,像田埂上的野蒿,压不垮,踩不死。
“明儿个起,你带几个人去后山割青蒿。”老周头拍了拍禾生的肩,“要割最嫩的茎秆儿,晒成半干再沤。记住,草和粪的比例得是三比一,草多了肥效散,粪多了招虫蚁。”
“欸!记下了!”禾生应得脆生生的,转身就往村外跑。他裤脚沾着星星点点的草屑,鞋尖还挂着块没掉的泥,跑起来却像一阵风,惊得晒谷场边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老高。
春枝站在院门口,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她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二丫头,小丫头正抓着她的衣角“咿咿呀呀”地啃着手指头。铁柱蹲在门槛上,手里补着禾生的旧布鞋,针脚粗得能插进一根筷子。
“他爹,”春枝把二丫头往怀里拢了拢,“你说咱这娃,将来能成不?”
铁柱头也没抬,针儿在头皮上蹭了蹭,眯眼道:“咋不能成?昨儿个我去老杨头家借犁耙,他直夸咱禾生,说这娃子看地比他这老把式还准。就说那梯田吧,前儿个我跟着去量了量,坡度算得比县里来的公差还精细!”
春枝抿嘴一笑。她想起开春时,禾生蹲在北坡那光秃秃的山梁上,拿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了老半天。太阳毒得很,晒得他后脖颈子起了红痱子,他也不擦,就说:“爹,你看这坡,直上直下的,一下大雨就往下冲土。咱要是把坡改成梯田,像梯子那样一级一级垒起来,水就能慢慢渗,土也能留住喽!”
那时候,村里好些人都觉得这娃子异想天开。“梯田?那是大平原上才兴的玩意儿!咱这山旮旯里,石头比土还多,垒得起来么?”“就是,费那劲儿干啥?还不如多求求龙王爷,降场雨实在!”可禾生偏不信邪,他带着几个壮劳力,扛着锄头和铁锹,硬是在那乱石嶙峋的山坡上,一锤一镐地凿出了第一级梯田的雏形。
“那石头,硬得能崩掉虎口!”铁柱想起当时砸石头的手艺,还心有余悸,“禾生那小手,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痂,结了痂又被石头硌破。我看着都心疼,他说啥?他说‘爹,石头越硬,咱越得把它啃下来!咱啃下这块石头,咱的娃们就能多长半亩好稻子!’”
日头渐渐高了,晒谷场上的禾生正指挥着几个半大小子搬运青蒿。他挽着裤腿,裸露的小腿肌肉结实,晒得黝黑,上面还沾着几根草茎。一个叫石头的小子扛着一捆青蒿,不小心歪了,砸到了脚,疼得龇牙咧嘴。
“没事吧?”禾生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蹲下去查看。见石头只是脚腕有些红肿,他便从路边采了几片蒲公英,放在嘴里嚼烂了,敷在石头的肿处:“这是消肿的。下次搬东西,要先拿稳了,慢慢来。”
石头疼得直抽抽,却咧嘴一笑:“禾生哥,你比我娘还会疼人。”
禾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耳根子都红了。他想起春枝总说他“心软得跟豆腐似的”,可他觉得,对人和气点儿,做事儿才顺当不是?
堆肥的活儿干得差不离了。禾生领着人把沤好的肥料一担担挑到田里,均匀地撒在翻耕过的土地表层。春末夏初的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下来,滋润着新翻的泥土,也把那些混合着草叶、秸秆和粪肥的养分,一点点揉进大地的肌理。
“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透雨了!”老杨头站在田埂上,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吧嗒着烟袋,满脸的期待,“这肥要是能被雨水一激,那可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禾生站在雨中,仰着头,张开双臂,任凭冰凉的雨水顺着脸颊流淌,渗进衣领。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雨幕中,那些黑色的肥料堆正一点点融化,渗入泥土,像一块巨大的磁石,贪婪地吮吸着这期盼已久的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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