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客舍逢异人
贞元三年,蜀中巴川的蝉鸣裹着暑气漫过青瓦。林昭倚在客舍雕花木栏上,望着檐角垂落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喉间又泛起陈郡老家的桂花香——那是母亲院子里那株金桂,每年中秋前总要把香气浸得满院都是。可如今他在唐安参军的任上熬了七年,从正九品下的录事参军事熬到从八品上的仓曹参军,却始终熬不出一片能安身立命的天地。
林大人又在看江了?
小二阿福端着陶壶上来,壶嘴飘着茉莉茶香。这巴川的茉莉花茶虽不如江南的精致,倒也清冽解渴。林昭接过茶盏,指节叩了叩栏杆:这江叫什么?
赤水河。阿福擦着桌子,抹布在榆木面上蹭出刺啦声,听老辈人说,从前河里有赤鳞神鱼,能驮人过江。后来修了桥,鱼就不见了。他压低声音,倒是前几年发大水,有个白胡子老头在庙里显灵,说这河有水神管着,叫赤水神。
林昭正要回话,忽闻一阵清越的木屐声从楼下传来。抬眼望去,只见个穿月白苎麻衫的男子拾级而上,腰间悬着枚青玉鱼符,在日影里泛着温润的光。那男子生得眉目疏朗,鼻梁高挺如孤峰,最奇的是他虽作书生打扮,步履间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利落,像是久握刀剑的手突然放下,连衣摆都收得规规矩矩。
借问,此处可是松月楼男子开口,声音像山涧清泉撞在青石上,在下新明县人氏,姓高,途经巴川,想寻个清净处歇脚。
林昭见他虽作寻常游客打扮,气度却不同于商旅或学子,便侧身让开:正是。小可林昭,暂居于此。
原来是林参军。高姓男子目光扫过他腰间的鱼符,微微颔首,早闻唐安参军林公善断疑狱,今日得见,幸甚。
林昭一怔。他卸任不过月余,新任参军尚未到任,这人怎知他原职?正欲询问,却见对方已解下随身携带的竹箱,取出个青釉茶盏:在下新明高砚,曾为羽林卫左屯卫仓曹参军事,去年因母丧解甲。今日与林公论茶,也算缘分。
原来也是官场中人。林昭心头疑云稍散,引他入座。松月楼的雅间不大,窗台上摆着盆野菊,案头镇纸是块赭色石头,倒比那些雕龙画凤的更有野趣。高砚取了块桂花糖糕放在碟中,指尖沾了点糖霜:林公可尝过巴川的米豆腐?前街张阿婆做的,浇上辣油和花椒面......
高兄似乎对巴川很熟?林昭打断他。方才上楼时,他分明见这人在楼下问过阿福客舍的位置。
高砚低头拨弄着茶盏里的茉莉,闻言轻笑:去年随大军入蜀平叛,在渝州驻了半年。巴川的山水虽不如关中雄壮,倒有股子灵秀气。他抬眼时,目光如刃,尤其这松月楼,位置极妙——北望可见赤水河湾,南接巴川旧城,西边是片竹林,东边......他忽然顿住,东边是个义冢,埋的多是战死的兵卒。
林昭后颈泛起凉意。他寄居松月楼半月,每日清晨练剑时,确实见东边荒草里有几座孤坟,碑上的字都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可这素未谋面的高砚,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高兄好眼力。林昭勉强笑了笑,不知高兄此次来巴川,是探亲还是......
都不是。高砚将茶盏轻轻一旋,水面荡开涟漪,我是来寻林公的。
寻我?林昭惊得差点打翻茶盏。他与高砚素昧平生,连姓名都是方才互通,何来之一说?
高砚仿佛看出他的疑惑,从竹箱里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帛,展开来是幅舆图。图上用朱砂标着赤水河的走向,在新明县南边画了个红圈:林公可认得这是何处?
林昭凑近细看,心跳陡然加快——那红圈里的位置,竟与他记忆中陈郡老家的村落轮廓有七分相似。更奇的是,舆图边缘用蝇头小楷写着陈郡林氏祖茔图,旁边还注着昭,字明远。
这......这是我幼时在族学里临摹的祖茔图!林昭脱口而出,可十年前族中失火,所有旧物都烧了,怎会有这个?
高砚的目光变得幽深:林公可记得,七岁那年春日,在祖茔后的老槐树下埋过个陶瓮?
林昭的手猛地攥紧了茶盏。那年他偷了家里十文钱,买了个泥哨想送给妹妹,怕被父亲发现,便趁着清明上坟时埋在老槐树下。后来父亲翻遍祖茔都没找到,还骂他顽劣不堪。此事除了他和妹妹,再无第三人知晓。
陶瓮里装的是半瓮枣糕。高砚的声音像根细针,轻轻挑开记忆的茧,是你娘怕你饿,蒸了枣糕让你带着。你埋的时候,有只花斑雀落在树杈上,歪着脑袋看你。
林昭的喉结动了动,眼眶突然发酸。他已有十年未回陈郡,母亲的音容笑貌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可这些被岁月尘封的琐事,竟从这素不相识的高砚口中,如数家珍般倒了出来。
你......他声音发颤,你究竟是谁?
高砚将舆图缓缓卷起,目光落在窗外。此时日头偏西,赤水河的波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他脸上镀了层金红: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林公明日要去拜会县丞张大人,为的是去年那桩水渠案——张大人的侄子强占了民田修渠,林公据理力争,却被反咬一口,说是公报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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