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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那场闹剧留下的乌烟瘴气，像是暴雨前闷雷滚过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刘寡妇连滚带爬逃走的狼狈样儿还在眼前晃悠，可那盆泼过来的脏水留下的腥臊味儿，却没那么容易散干净。
王秀娥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块湿抹布，无意识地反复擦着已经锃亮的炕桌，眼神发直，嘴里喃喃念叨：“缺德玩意儿……真是缺了八辈子大德了……咋就能这么害人呢……”
她想不通，人心怎么能坏到这种地步。
孟繁林蹲在门口，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袋，眉头拧成的疙瘩能夹死苍蝇，一口浊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憋得他老脸通红，偶尔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韩晶晶默默收拾着被刘寡妇蹭了一地土的院子，动作有些迟缓，眼神时不时飘向丈夫，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刚才那一刻，她真是怕极了，也恨极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又要相信丈夫真的是狗改不了吃屎。
可当他如同天神下凡般出现，三言两语、条理清晰地将那恶毒的诬陷撕得粉碎时，那种震撼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安全感，又让她心潮澎湃，无法平静。
这个男人，像海边的天气，说变就变，却变得……让她越来越看不懂，也越来越……心生依赖？
丫蛋儿被这一出一出的吓得不轻，蔫蔫地趴在炕上，抱着她的小橡皮鸭子，也不捏了，大眼睛里还噙着点泪花。
孟礼欢看着家里这死气沉沉、惊魂未定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光靠嘴说“别怕”“没事了”没用，得干点实实在在的事，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也让这日子重新有点奔头。
船没了，但海还在，总不能坐着发霉。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爹，娘，晶晶，别琢磨那破事了，一帮跳梁小丑，不值当咱费心神。眼看退潮了，我去海边转转，看能淘换点啥不，晚上咱也能添个菜。”
王秀娥抬起头，愁容满面：“还去啊？欢子，消停会儿吧，今儿个这心忽忽悠悠的，可别再出啥事了。”
孟繁林也闷声道：“就是，老实在家待着吧！那海边礁石滑溜，再磕着碰着。”
他们是真怕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心脏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韩晶晶没说话，只是看着孟礼欢，眼神里有担忧，也有着一丝极细微的、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昨天他淘海回来的收获，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孟礼欢笑了笑，故作轻松：“没事儿，光天化日的，海边那么多人，能出啥事？我就去近处看看，弄不着东西就回来。总比在家干坐着强。”
他转身去找工具——那个旧水桶，一把磨得锃亮的小铁耙，一根一头磨尖了的粗铁丝弯成的钩子，还有一副磨得发白的粗线手套。动作麻利，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韩晶晶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公婆说：“爹，娘，我……我带丫蛋儿跟他一起去吧，也有个照应。”她是不放心，也想亲眼去看看。或许，还有点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王秀娥叹了口气，摆摆手：“去吧去吧，看着点丫蛋儿，别往深水去。”
孟礼欢听到，回头看了韩晶晶一眼，有点意外，随即点点头：“哎，好。”
就这样，孟礼欢拎着桶拿着家伙事在前，韩晶晶抱着丫蛋儿在后，一家三口沉默地出了门，朝着海边走去。
日头偏西，阳光没那么毒辣了，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在身上，稍稍驱散了心头的郁结。路上遇到三三两两从海边回来的妇人孩子，拎着的桶里大多只有些不起眼的小波螺、海菜，或者几只瘦小的螃蟹。看到孟礼欢一家，她们都投来好奇又复杂的目光，显然早上的风波已经传遍了。有人想打招呼，看到孟礼欢那平静却透着股疏离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低声窃窃私语。
韩晶晶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低下头。孟礼欢却像是没看见，挺直了腰板，步伐沉稳。
来到海边，正是潮水退得最低的时候，大片黑色的礁石和褐色的滩涂裸露出来，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海蛎子壳和绿色的海菜。已经有不少人散落在滩涂上，弯着腰，低着头，在海泥和石缝里仔细翻找着大自然的馈赠。孩子们的嬉笑声、女人们的交谈声、铁耙刮过礁石的吱嘎声，混杂着海鸥的鸣叫和海浪的轻响，构成了一幅鲜活的海边生活图景。
孟礼欢找了个相对人少的地方停下，把桶放下，利落地戴上手套。“就在这儿吧，你看着丫蛋儿别乱跑，这边水洼多。”
韩晶晶点点头，把丫蛋儿放下地，紧紧拉着她的小手，站在稍高一点干燥的沙地上看着。她心里其实没抱太大希望，淘海是技术活，更是运气活，她见过太多人忙活半天只得一点塞牙缝的玩意儿。丈夫昨天是大丰收，可谁知道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只见孟礼欢并没像其他人那样漫无目的地乱翻。他先是眯着眼看了看潮水的痕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礁石的走向和颜色，还用脚踩了踩几处看似普通的沙泥地，侧耳听着脚下的动静。那副专业的样子，让韩晶晶微微有些诧异——这可不像是生手。
很快，他锁定了一处被海水冲刷得光滑的礁石缝隙，那里看起来黑乎乎的，长满了结实的海蛎子和一些叫不出名的贝类。他拿起小铁耙，不是胡乱敲打，而是看准了海蛎子壳闭合的缝隙，用巧劲一撬一别，“咔嚓”一声，一个肥硕的海蛎子就被完整地撬了下来，露出里面水嫩嫩的肉。他动作飞快，几乎是一眨眼功夫，就撬了十来个，扔进桶里，个个饱满。
接着，他又走到一片看似平坦的沙泥地，用脚尖这里点点，那里戳戳。突然，他在某处停下，蹲下身，用手指在泥地上轻轻抠了一个小洞，然后拿起那根铁丝钩子，小心翼翼地伸进去，轻轻掏弄着。韩晶晶好奇地抻着脖子看。不一会儿，孟礼欢手腕一抖，猛地往外一拽，一条肥硕的、还在扭动挣扎的八爪鱼就被钩了出来！那八爪鱼舞动着腕足，吸盘紧紧吸在钩子上，看得丫蛋儿兴奋地直跳：“爹！爹！大鱼！大鱼！”
周围几个淘海的人也被吸引了过来，看到那不小的八爪鱼，纷纷露出羡慕的眼神。
“呦！欢子行啊！这八带走运！”
“这玩意儿可不好抓，贼精！”
“在哪儿掏着的？我们也去看看？”
孟礼欢嘿嘿一笑，也不藏私，指了指那片沙地：“就这儿，得看准了它换气的小孔，下钩子要轻，快了慢了都不行。”说着，他把八爪鱼扔进桶里，那家伙立刻喷出一股墨汁，把桶底染黑了一小片。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桶底已经铺了一层海蛎子和一只不小的八爪鱼。韩晶晶看着，心里那点怀疑开始动摇了。
孟礼欢没停歇，像是开了雷达一样，继续在滩涂上搜寻。他又在一片水洼下的石头缝里，用钩子勾出来好几只肥美的皮皮虾（虾蛄），那虾蛄挥舞着狰狞的大爪子，看起来凶得很，却逃不过孟礼欢的快手。他还在一片长满海藻的礁石底下，摸到了好几个大海螺，其中一个格外大，灰褐色的壳上带着漂亮的花纹。
“哟！椰子螺！这家伙肉厚！”一个旁边看着的老渔民忍不住赞了一句，“欢子今天手气是真旺！”
桶里的收获越来越多，已经明显超过了周围所有人。羡慕的目光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开始跟着孟礼欢，看他去哪儿自己就去哪儿，想蹭点好运。
孟礼欢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主要是他不想惹人注意，更不想被人围观他找货的“窍门”。他对韩晶晶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这儿人太多了，咱往那边走走，那边礁石多，货可能更好。”
韩晶晶此刻已经有些懵了，只是下意识地点头，拉着丫蛋儿跟上。
一家三口沿着海岸线，往更偏僻、礁石更嶙峋的地方走去。这边果然人烟稀少，路也不好走，但海水看起来更加清澈，礁石形态也更复杂。
孟礼欢更加仔细地搜索起来。他跳上一块巨大的、被海水冲刷得千疮百孔的礁石，俯身往一个幽深的石缝里看去。那石缝里光线昏暗，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东西在微微晃动。
“晶晶，把钩子给我。”孟礼欢伸出手，语气有些兴奋。
韩晶晶赶紧把铁丝钩子递过去。孟礼欢屏住呼吸，将钩子慢慢伸进石缝，极其轻柔地拨弄着。突然，他手腕一沉，低喝一声：“有了！”紧接着，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外拖拽。
一条身上有着褐色和白色不规则斑纹、体型侧扁的大鱼被慢慢拖了出来！那鱼活力十足，拼命扭动挣扎！
“老虎斑！”孟礼欢惊喜地叫出声，双手并用，猛地将鱼提了上来！那鱼足有两三斤重，在阳光下闪烁着漂亮的光泽！
韩晶晶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老虎斑！这可是值钱的好货！平时难得一见！他竟然就这么从石头缝里给钩出来了？
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孟礼欢又在不远处另一个石缝下，如法炮制，竟然又拖出一条稍小一些的老虎斑！
这下连孟礼欢自己都觉得运气有点爆棚了！他咧嘴笑着，露出两排白牙，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他把两条还在扑腾的珍贵海鱼小心地放进桶里，和之前的收获隔开。
“今天真是走了鸿运了！”他抹了把汗，心情畅快了不少。
韩晶晶看着桶里那两条价值不菲的老虎斑，又看看丈夫那兴奋又带着点得意的侧脸，心跳得厉害。这……这已经不是运气能解释的了！他好像真的知道哪儿有货，怎么抓！这个男人……到底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本事？
丫蛋儿也高兴地拍着小手：“爹好厉害！鱼！大鱼！”
收获已经远远超出预期，桶都快满了。孟礼欢看看天色，打算再随便看看就回家。
就在他们准备往回走，经过一片潮湿的沙地时，孟礼欢的脚突然踩到了一片略微松软、与其他地方触感不同的沙地。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用脚拨了拨表面的沙子。
“咦？”他蹲下身，用手扒拉起来。
“又发现啥了？”韩晶晶现在对他这种举动充满了期待。
孟礼欢扒开表面一层薄沙，下面露出了几颗圆滚滚、白生生的蛋！比鸡蛋小一圈，壳看起来有点软。
“海龟蛋！”孟礼欢低呼一声，随即又有些遗憾，“可惜了，这玩意儿不能多拿，拿了伤天理。”他小心地数了数，一共六枚。他只小心翼翼地拾取了其中三枚，放在手心看了看，又小心地放回桶里一个角落，用海草垫着。“拿几个给丫蛋儿尝尝鲜就行，剩下的留着孵小海龟。”
韩晶晶看着丈夫那小心又敬畏的样子，心里又是一动。他不是一味地贪婪索取，还懂得节制和敬畏，这和她印象中那个只顾眼前享乐的混球丈夫，简直判若两人。
就在他们起身，准备彻底离开时，孟礼欢的脚刚要迈出去，突然觉得脚底板被什么东西猛地夹了一下，疼得他“嘶”了一声，差点跳起来。
“咋了？”韩晶晶一惊。
孟礼欢龇牙咧嘴地抬起脚，只见一只硕大的、张牙舞爪的赤甲红螃蟹正死死地夹着他的破解放鞋鞋底！那螃蟹个头极大，蟹钳威猛有力！
“好家伙！送上门来的硬货！”孟礼欢不惊反喜，忍着疼，慢慢把脚放回地上，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般从后面精准地捏住了螃蟹的背壳，那螃蟹顿时松开了钳子，徒劳地挥舞着其他腿脚。
“哈哈！看这大块头！够咱家好好吃一顿了！”孟礼欢得意地把螃蟹举起来，那螃蟹还在张牙舞爪。
然而，惊喜还没结束。就在他抓住这只螃蟹的地方，旁边的沙泥里似乎还有动静。孟礼欢用脚拨开那片沙泥，好家伙！下面竟然还藏着好几只大小不一的螃蟹！有花盖蟹，还有两只稍小点的赤甲红！显然这是一个螃蟹的临时窝点！
“快快！晶晶，拿桶来！”孟礼欢赶紧招呼。
韩晶晶连忙把桶递过去，看着丈夫手脚麻利地将一只只惊慌失措的螃蟹扔进桶里，那桶顿时变得热闹非凡，螃蟹们互相踩踏，沙沙作响。
最终，所有收获都进了桶里：肥海蛎子、大八爪鱼、活蹦乱跳的皮皮虾、几个大海螺、两个珍贵的椰子螺、两条价值不菲的老虎斑、三枚海龟蛋、还有大大小小一共七八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这沉甸甸的一桶，价值恐怕不比昨天那网黄花鱼差多少了！而且全是淘海所得，没靠船！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孟礼欢拎着沉甸甸的桶，步伐轻快。韩晶晶拉着丫蛋儿跟在后面，看着丈夫的背影，眼神复杂无比，那里面原有的怀疑、失望、怨恨，此刻已经被巨大的震惊、困惑和一种悄然滋生的、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欣喜所取代。
浪子回头金不换？这话她以前只当是戏文里唱的。可现在，看着眼前这沉甸甸的收获，看着丈夫那虽然疲惫却充满生气的侧脸，她心里第一次真正觉得，或许……或许这个男人，是真的要回头了。
海风吹拂着她的发梢，带着收获的腥味，也带来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对未来的期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