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停歇第七日,天光像是被谁用砂纸细细打磨过,灰白而干涩。
整座西安城从三日连绵的潮湿中挣扎起身,青石板上的水渍尚未完全蒸发,空气中浮动着一种近乎腐朽的宁静。
小流蜷在实验室角落,眼睛布满血丝。
她已经六十八小时没合眼。
面前的离心机嗡鸣不止,试管里那抹青金晶体正泛着幽微的光,像沉睡的眼瞳。
她将它小心翼翼取出,放入声波共振仪——这是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设备,铜线裸露,按钮发黑,却能捕捉到人类听觉之外的频率波动。
当第一段音频缓缓析出时,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耳机。
“我女儿记性好……可别让她太累。”
那声音轻得像风穿窗棂,沙哑中带着病态的温柔。
小流猛地摘下耳机,心脏狠狠一缩——这不该存在!
这不是数据库里的样本,也不是任何一次采录的记忆残片!
她翻出雁子母亲的医疗档案,比对脑脊液成分表。
屏幕上并列的数据令人窒息:井水结晶中的微量元素、蛋白质序列、神经递质残留……与人体脑脊液的匹配度高达98.7%。
不是污染,不是巧合。
这些水,是记忆的载体,是情绪的溶剂,是活人遗落在时间缝隙里的灵魂切片。
她颤抖着重新播放录音,同时接通了实时心率监测系统。
波形图跳跃起来——左侧是录音中说话者残留的生命节律,右侧是此刻正在社区办公室填写表格的孟雁子。
两条曲线,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一滴泪砸在仪器屏幕上,涟漪般扩散开去。
小流喃喃:“你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与此同时,朱雀社区办公室内,阳光斜照进窗,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旋转。
孟雁子低头写着居民诉求,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响。
她把一条关于路灯维修的反馈工整地填进了“昨日”栏,仿佛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阿护推门进来,看见日历上被圈红的日期,皱眉:“雁子姐,今天是清明后第七天,你怎么还在写‘昨天’?”
她抬头,眼神空茫了一瞬,“昨天不是今天吗?”
话出口的刹那,她自己也怔住了。
指尖无意识抚上太阳穴,那里隐隐作痛,像是有无数细针在颅骨内轻轻敲打。
她忽然站起身,动作干脆得不像平日的她。
“我去回民街。”
“现在?外面刚停雨,路都烂着——”
门已被拉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雨水浸润过的古城巷道静得出奇。
她沿着西槐巷一路向东,脚步不快,却异常坚定。
路过第三口古井时,水面毫无征兆地荡起一圈涟漪,哪怕无风,哪怕四周寂静如死。
涟漪中心,浮现出李咖啡的身影——他在吧台后调酒,手腕翻转,冰块撞击玻璃杯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笑着说了句什么,嘴唇开合,但她听不见。
她伸出手,指尖触到水面的刹那,倒影骤然扭曲。
不再是咖啡,而是七岁的自己,跪坐在病房地板上,双手紧紧攥着一只药瓶,标签模糊,剂量栏写着“早八晚六”。
母亲躺在床头,呼吸微弱,却仍盯着她点头鼓励。
那一瞬间,她仿佛听见了三十年前的私语:“替我记住。”
井水再次漾动,映出更多画面:邻居张婶丢了钥匙那年她帮忙登记;王大爷中风前最后一句叮嘱;甚至顾啡某次醉酒后嘟囔的“我不想结婚”……全都刻在她的记忆里,一丝不差。
可这些,真的是她想记得的吗?
她踉跄后退一步,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原来我一直在替别人记。”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整座城的控诉。
而在哑井边,老井独自伫立。
他手里攥着一双小小的红色布鞋,鞋头绣着歪歪扭扭的“芸”字。
那是女儿走那天穿的最后一件东西。
三十年来,他从未敢拿出来看一眼。
此刻,他蹲下身,手指轻抚井沿锈迹,声音低哑:“爸爸没封井……你还能出来吗?”
风不动,云不移。
井水却微微晃了一下,泛出一圈极淡的青金光泽。
接着,水面上浮现出一幅画面:小女孩蹲在井边,仰头望着月亮,嘴里哼着童谣。
她伸手想去捞水中倒影,指尖搅乱月光。
老井屏住呼吸。
然后,他听见了。
一声稚嫩的“爸”。
不是录音,不是幻听,不是风穿过石缝的呜咽。
是活生生的、带着笑意的呼唤。
他整个人瘫坐在地,铁塔般的身躯剧烈颤抖,老泪纵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进泥水里。
“你走吧……”他哽咽着,嗓音破碎,“爸爸会记得你,也会记得这井。”
远处钟楼传来一声悠长的报时。
十七口古井在同一时刻轻微震颤,仿佛某种契约正在悄然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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