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回民街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白雾般的水烟。
风卷着雨丝钻进巷子深处,拍打着“回声巷”那扇从不挂牌的木门。
门没锁,只是虚掩着,像一张沉默的嘴,等着谁来开口。
李咖啡坐在柜台后,背脊挺直,手指缓慢地摩挲着一只粗陶杯。
七天了,酒馆里再没有调过一杯酒。
三张木桌空着两张,角落那只铜壶倒扣在案,壶底朝天——可所有人都说,看见一滴水悬在那里,迟迟未落,仿佛时间也被卡在将坠未坠的一瞬。
大守撑着油纸伞走过时,停了顿。
他每夜巡更至此,总会多看一眼。
这一眼已持续七夜:男人不语,只擦杯,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从杯壁上抹去。
可那滴“未温”,始终未落。
第八夜,更深露重。
门被猛地推开,湿冷的风裹着一个浑身滴水的女人闯进来。
她怀里死死抱着一只褪色布偶,棉花从手臂裂口处微微鼓出,纽扣眼睛歪斜,却仍固执地望着前方。
她的鞋在门口留下两串深痕,裤脚黏在小腿上,发梢滴着水,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
她没看李咖啡,也没问有没有酒。
只是站在那里,嘴唇颤抖,声音像被雨水泡透的纸:“我儿子……走丢了,三天了。”
空气凝住。
小听躲在巷口屋檐下,手里的录音笔早已开启。
她屏息贴墙,指尖发凉。
这女人没提寻人启事,没说报警过程,甚至连名字都没报。
但她知道——真正的话,从来不是用来解决事情的,是用来活下去的。
“他爱吃糖藕,”女人喃喃,眼神失焦,“每次放学都要买一根,边走边啃,弄得手上全是红糖。我说脏,他笑嘻嘻地说‘妈妈你舔一下就知道甜不甜’……”
她的手收紧,布偶发出轻微的挤压声。
“他怕打雷。每次打雷就钻我被窝,小手冰凉,一直摸我的手腕,说‘妈妈别走’。我说我不走,他就安心睡着了……前天晚上打雷,我没在家,我去加班……我就想多赚点钱,给他买新书包……”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李咖啡依旧没说话。
他缓缓起身,从阿杯昨日送来的几只新杯中,挑出最薄的那一只,轻轻推到她面前。
粗陶素面,无釉,杯身微凹,像是为盛放什么特别的东西而生。
女人低头看着杯子,忽然泪如雨下。
“他睡前一定要摸我的手……现在谁来告诉他,妈妈回来了?谁来让他安心睡觉?”
她哭得不能自已,却没有嚎啕,只有压抑的呜咽,像深夜里一条独自舔伤的狗。
小听的手指猛地一颤。
录音笔的显示屏上,声波陡然飙升。
而在那一秒,她清晰看见——
李咖啡放在杯沿的手指,猛然收紧。
紧接着,杯壁内侧,一点极细微的湿润悄然浮现。
无色,无声,像露珠初凝,悬于微孔之间,迟迟不坠。
不是冷凝水。
它来自内部。
小听几乎要惊叫出声。
她死死咬住唇,指甲掐进掌心。
这不对劲。
陶土不会自己渗水,除非……它吸了什么进去?
雨还在下。
阿杯是第二天清晨赶来的。
他一句话没问,径直取走那只杯子,在晨光下翻转细察。
指尖抚过杯胎,忽地一顿——微孔之中,竟残留一丝极淡的暖意,如同阳光晒过的棉絮,若有若无。
他瞳孔微缩。
“这杯……吸了话里的温度。”他低语。
当天下午,他的窑火彻夜未熄。
新一批杯胎被压得更薄、更透,胎土混合了终南山的云母碎屑,烧制时加入微量海泡石,只为让那些说不出口的痛,能真正沉进去,不再反弹回来。
而老默,已在街角观察了整整三日。
他穿着灰呢大衣,袖口磨得起球,怀里紧揣那本手写守则,《禁止共情》第十七条被反复摩挲,字迹模糊:“情感回应即操控,倾听即是诱导,你给的不是理解,是虚假慰藉。”
他不信眼泪能疗伤,更不信沉默能救人。
可当他亲眼看见那个母亲捧杯痛哭、而李咖啡一言不发只是递杯时,他的心念裂开了一道缝。
第八夜,他终于推门而入。
“你这是在喂养依赖。”他甩出守则纸页,声音冷硬如铁,“你以为你在倾听?你在制造情感债务。她说完会更痛苦,因为她以为被听见就意味着被救赎——可你什么都不会做!”
李咖啡抬起头。
这是七日来,他第一次正眼看人。
“她不需要建议。”他嗓音沙哑,像久未使用的旧琴弦,“她不需要方案,不需要警察编号,不需要转发朋友圈。她需要的是——有人听见她还是个妈妈。”
老默一震。
话落刹那,那只空杯底,那滴悬了八夜的水珠,轻轻一颤。
然后,滑落。
无声无息,落在桌面,凝成一圈微小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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