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晨光薄如蝉翼,朱雀门广场上,雾气尚未散尽,长桌已铺开一方静默的天地。
孟雁子蹲在桌前,指尖轻抚过“古城记忆簿”空白的首页,纸面粗糙而温厚,像一张等待心跳贴上去的胸膛。
阿墨来了,背着一个旧木匣,脚步沉得像是踩着年轮走来。
他没说话,只从匣中取出一只青瓷小钵,揭开盖时,一股清寒之气扑面而来——墨色浓黑,却泛着微弱的银光,像是把终南山的雪水、古碑的魂魄和时间的灰烬都融了进去。
“血只能用一次。”他声音低哑,如同碑文被风蚀多年,“这一笔,是替生者与死者签的约。你写下的不是名字,是回声。”
雁子点头,不语。
她知道代价。
这几日,她的记忆正一寸寸退潮。
妹妹扎羊角辫的模样已经模糊成一团暖黄的光晕,母亲药瓶的颜色再也无法确认,连第一次爬城墙时数过的台阶——108级,还是109?
——都在脑海中断裂成碎影。
可她仍要写。
刀锋划过指尖,血珠滚落,在墨中漾开一圈暗红。
她执笔,蘸血墨,落第一字。
“陈阿婆,临终前想告诉女儿——冰箱第三格的饺子,是给你留的。”
笔尖离纸刹那,空气骤然凝滞。
天上无云,却飘起了“雪”。
那是纸灰,细碎如絮,自虚空浮起,缓缓降下。
不是寻常焚烧后的焦黄残片,而是泛着岁月沉淀的米白,边缘微微卷曲,像被谁小心翼翼折过又展开。
它们在空中打着旋,竟自动排列,拼出一行褪色墨迹:
“爸没怕死。”
老档站在人群之外,铜牌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发白。
二十年前,他亲手烧毁的那份“烈士遗属登记表”,此刻竟以灰烬为笔,重写于天幕之下。
他的膝盖忽然一软,整个人砸进雪地里,发出沉闷一声响。
颤抖的手探入怀中,掏出一封泛黄信纸,边角已被汗水浸烂。
那是他藏了二十年、始终不敢寄出的家属回信。
他张了张嘴,声音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爸没怕死……爸只是想回家……”
话未说完,一片纸灰轻轻落在信纸上,墨迹竟自行延展,补全了那句迟来二十年的遗言:
“可爸知道,你们过得好,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老档浑身剧震,喉头哽住,眼泪混着鼻涕砸进雪里。
他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灰蝶,仿佛看见那些被铁皮柜锁住的名字,终于挣脱了编号与归档,重新开口说话。
铜牌“当啷”坠地,裂成两半。
小录默默上前,将半块铜牌拾起,轻声道:“现在,您也是被记住的人了。”
人群开始移动,居民们排成长队,捧着遗书、录音笔、孩童涂鸦、甚至是一张皱巴巴的彩票——那是某人中奖后第一反应是“妈要是还在就好了”。
雁子逐字誊抄,每一行字落下,都像在灵魂深处凿下一记刻痕。
她写下王姨流产那天攥皱的产检单背面那句无人知晓的话:“宝宝,妈妈给你起的名字叫‘平安’。”
她写下张伯在重症监护室日记的最后一行:“护士姑娘,我走后,请帮我谢谢那个每天给我送苹果的女孩。”
她写下李小花妈妈糖油饼摊收据背后的铅笔字:“闺女,油多放点,你不爱吃干的。”
每写一行,她的梦境就清晰一分——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潮水涌入:一位老人临终前握着空床栏杆喃喃“等我儿子回来”,一个小男孩在雨夜里抱着破吉他哭着唱跑调的生日歌……这些本不属于她的人生碎片,如今却比她自己的过往还要真切。
而她自己的童年,正在溃散。
直到那一刻,她写下:“小豆子,爱吃糖油饼,爸爸现在天天做。”
脑中猛地闪过一幅画面——
阴冷的育幼所角落,五岁的男孩蜷缩在铁床边,手里捏着半块硬糖油饼,眼眶通红却不肯哭。
墙上挂着的日历写着“腊八”,窗外飘着雪。
没人给他唱生日歌,只有厨房传来阿姨们说笑:“这孩子,爹妈不要,命硬得很。”
雁子呼吸一窒。
她从未见过这个场景。
可她知道,那是李咖啡。
她猛地抬头,望向回民街深处,“归味”酒馆的巷口。
他站在那里,手中捧着陶壶温酒,蒸汽缭绕中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深井,映着她伏案书写的身影。
他们没有对视太久
风拂过长桌,掀动簿页,最后一面仍是空白,静静等待。
雁子低头,再次割破指尖。
血墨滴落前,她闭了闭眼。
这一生,她记得太多,记得每一个承诺、每一次失约、每一条爬过的山路、每一句伤人的话。
她记得李咖啡说“我会陪你去看春天的第一场花”,也记得他三天后才回她消息;她记得他说“你是我唯一调不出味道的人”,却忘了自己当时有没有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