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老酒馆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
油印机的摇柄在李咖啡的掌心转出了薄汗,滚筒压过纸张时发出的“吱呀”声中,混杂着孟雁子蘸墨的指尖与钢板摩擦的沙沙声。
她面前堆着像小山一样的稿纸,最上面一张还带着油墨的温热,“西槐巷36号秦淑兰口述”几个字洇出淡淡的墨晕,就像老人眼角的泪。
“雁子姐,这本折歪了。”小禾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扎着马尾的姑娘蹲在长条凳上,膝盖上摊着刚印好的《口述实录》,发梢沾着零星的墨点。
她旁边挤着三个年轻志愿者,有社区舞蹈队的小唐、健身房教练阿杰,还有总在巷口卖甑糕的阿强媳妇,此刻他们都屏住呼吸,把对折的黄纸压得平平整整。
阿强媳妇的银镯子碰在木桌上,“当啷”一声,惊得雁子抬起头——她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酒馆里已经挤了七八个身影,连平时总窝在门房的老周头都来了,正踮着脚往油印机里添纸。
“不急,慢慢来。”雁子扯过袖口擦了擦鼻尖的墨渍,余光瞥见李咖啡的侧脸。
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敞开着,露出锁骨处淡青色的血管,沾着墨的指节在摇柄上一起一落,就像在弹奏某种无声的曲子。
油印机是他从奶奶阁楼翻出来的老物件,铜壳子上还留着他父亲“老李”的铅笔字,此刻被油墨浸得发亮,倒像是被时光重新镀了层金。
“第一千份。”咖啡突然说道。
滚筒停下的瞬间,整间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雁子接过那张还带着体温的纸,“有些房子不能拆,因为有人还在里面活着”的手写体封底在灯光下泛着暖黄色。
窗外的双生槐叶上,第一滴晨露“啪嗒”一声落进青石板缝里,就像谁轻轻叩了叩命运的门。
“派送队准备!”老周头突然提高嗓门,手里举着皱巴巴的笔记本,“我分好了组,东头三户王婶带,西头五户阿杰骑车送,小禾和阿强媳妇去社区公告栏——”话还没说完,阿木已经跨上他那辆掉漆的二八杠自行车,后架上绑着用红布裹好的《实录》:“我去区文化馆!他们说要收民间记忆,我得赶在九点前把副本递过去!”
晨光洒进西槐巷时,秦淑兰正扶着门框择韭菜。
竹篮里的绿叶子上还沾着露水,忽然有张黄纸轻轻落在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1987年7月15日,东头槐树下”几个字映入眼帘,她的手突然抖得厉害——那是她二十年前坐在槐树下,跟社区小孟(那时候雁子还没出生)说的话,连“知雨穿了件蓝布衫,兜里装着半块枣糕”的细节都分毫不差。
“老姐姐!”隔壁张婶举着《实录》跑过来,“你看!连你说‘火舌舔到房梁时,我听见知雨喊‘姐’那声都记着!”秦淑兰的眼泪砸在纸上,洇开一个模糊的圆:“原来……原来真有人记得。”
区政府六楼的落地窗外,梧桐叶正被风卷得打转。
陆知行捏着舆情简报的手青筋凸起,“西槐巷不该被遗忘”的热搜词条在手机屏幕上刺得他眼睛生疼。
“啪”的一声,景德镇青瓷杯在红木桌上裂成两半,茶水溅湿了“听证会预案”的封皮。
“周助理。”他扯松领带,声音像淬了冰一样,“解释一下,为什么两小时前还密不透风的‘不可修复’报告,现在满大街都是?”
周晓芸垂着眼帘递上文件,黑色高跟鞋的鞋尖在地毯上轻轻点着:“听证会延期通知,技术科说需要补充消防鉴定的关键证据。”她顿了顿,又从文件夹最底层抽出一张泛黄的扫描件,“另外,这是1987年事故报告的原始档案。”
陆知行的瞳孔缩了缩。
扫描件上,“起火点”三个字被红笔圈成刺目的圆,旁边歪歪扭扭的批注他再熟悉不过——是父亲的字迹,“非电线老化,系人为遗留火种”。
“你最近很勤快。”他盯着周晓芸发顶的珍珠发夹,那是她母亲住院时他送的慰问品。
“我只是按流程办事。”周晓芸抬头,目光穿过他,落在窗外的双生槐树上,“倒是您……该看看西槐巷的《实录》。那些字不是档案,是活着的人。”
区住建局信访大厅的吊灯晃得人眼晕。
雁子站在接待台前,怀里抱着厚厚的一沓《口述实录》,封皮上的墨香混着来苏水味直往鼻腔里钻。
陆知行推开人群时,她正把录音笔按在桌上,老秦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知雨那丫头,偏要绕到东头摘槐花,说要给我编个花环……”
“孟雁子!”陆知行的声音像敲在钢板上一样,“你知不知道这是泄露居民**?”
雁子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举着手机的群众、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最后落在陆知行发白的唇线上。
她翻开《实录》第三页,指尖停在“1987年7月15日19:23”那行字上:“接警员王淑芬,通话时长3分17秒,中断前最后一句是‘……火太大了,救不了……’。”她合上本子,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响得像惊雷,“消防队出警记录,我背了十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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