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槐巷的青石板还泛着潮气,第一缕晨光刚爬上城墙垛口时,王爷爷的竹杖已经叩响了老井边的青条石。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沾着昨夜晒在廊下的艾草香——这是他独居三十年里,头回起这么早。
竹瓢舀起井水的瞬间,他浑浊的眼珠突然颤了颤。
水入口的刹那,喉结动了三动,像在吞咽什么哽在喉头的东西。
“是酸梅汤。”他对着井口喃喃,声音轻得像片被风卷起的槐叶,“我妈……我妈腌的酸梅汤。”竹瓢“当啷”掉在井沿,老人佝偻的背慢慢弯下去,额头抵着粗糙的井壁,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没去捡竹瓢,反而解下斜挎的空粮袋。
那是前天才从社区领的赈灾物资袋,边角还印着“朱雀社区 温暖送达”的红字。
他蹲下来,把粮袋展开,用磨破的袖口擦了擦井口边缘的水,将袋子四角压在井沿上——这是他能想到最结实的遮雨棚了,尽管风一吹,袋角就簌簌抖。
“老王头?”张奶奶拎着搪瓷缸从巷口过来,拐过断墙时被瓦砾绊了下,缸里的铜勺“当”地撞在缸壁上。
她看见王爷爷的背影,脚步顿了顿,试探着凑近:“您这是……”
王爷爷没回头,抬手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门轴:“尝尝。”
张奶奶的搪瓷缸伸进井口时,手在抖。
井水漫过缸沿的瞬间,她突然吸了吸鼻子。
“桂花香?”她捧着缸的手发颤,“我闺女出阁前,给我泡的那碗桂花茶……”她抿了一小口,眼泪跟着就下来了,“她走那年才二十八,我连她最后说‘妈,别怕’都记不全……”
消息像长了翅膀。
穿对襟衫的赵大爷拎着竹筒来了,拄拐的周奶奶让孙子推着轮椅来了,连住在巷尾、向来只信西医的陈医生都捧着玻璃烧杯小跑过来。
老井边很快围了圈人,竹瓢、搪瓷缸、竹筒在井口进进出出,偶尔碰出清脆的响。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笑着骂“老不正经”,有人对着井口喊“他爹,你说的那串冰糖葫芦,我尝着了”。
“咔嗒”。
小舟的相机快门声混在人声里。
他蹲在断墙根,镜头从王爷爷的白发扫过张奶奶颤抖的手,最后定格在赵大爷往竹筒里倒水时,水纹里晃着的半张笑脸。
手机屏幕亮起提示音,是群聊99 的红点——他刚把照片传上“古城热线”,标题写着:“我们没说完的话,井替我们说了。”
“雁子你看!”他举着手机跑向刚拐进巷子的孟雁子,“今早的井成精了,老人们都说喝出了亲人的味道!”
孟雁子的脚步顿在巷口。
她看见井边攒动的人头,看见王爷爷的粮袋被风吹得翻卷,露出“温暖送达”的红字——那是她亲手发的物资袋。
社区工作证在胸前晃,金属牌撞在制服纽扣上,叮铃作响。
“小孟!”张奶奶端着搪瓷缸挤过来,“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水……”
“张奶奶,私自接暗沟取水不安全。”孟雁子的声音还带着巡查时的惯性,“暴雨刚过,地下水可能有污染……”
“污染?”赵大爷把竹筒往她面前一伸,“我喝了五十年井水,能不知道什么是脏水?这水比我闺女当年泡的茶还干净!”
“就是!”周奶奶的孙子推着轮椅往前挪,“我奶奶昨晚梦见我太奶奶唱《月光光》,她都三十年没记起这调子了!”
人群慢慢围上来。
孟雁子后退半步,后背抵上斑驳的砖墙。
过目不忘的体质突然开始翻涌——上周暴雨夜,她背着独居的刘奶奶趟过齐腰的水;前天给王爷爷送物资时,他盯着窗外的雨说“要是有口酸梅汤就好了”;还有母亲临终前插着氧气管,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守义……半拍”,她当时拿本子记了七遍,就为确认是不是“手艺人”的“手”。
“小孟。”张奶奶突然握住她的手。
老人的手像晒干的老树皮,却暖得烫人,“你妈记了一辈子事,可这水让我们记起了人。”
孟雁子的呼吸顿住。
母亲的声音突然清晰地在耳边响起,不是临终的呢喃,而是她十二岁那年,蹲在厨房腌酸梅:“雁子,记着,糖要分三次放,第一次要等梅肉软了……”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井边。
竹瓢还搁在王爷爷的粮袋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水渍。
她舀起一瓢水,水面晃着她的倒影,睫毛上还挂着晨露。
入口是苦的,像没泡开的茶叶。
她皱了皱眉,正想咽下去,突然尝到一丝甜——不是糖精的甜,是晒了一整天太阳的酸梅,果肉里渗出来的、带着点涩的暖甜。
“妈。”她对着井口低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原来记住不是为了背负……是为了尝到你还活着的味道。”
井边的喧哗突然远了。
她看见母亲的影子叠在井水里,系着蓝布围裙,手里捧着腌酸梅的陶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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