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纪元：千秋劫 第63章 星官之泣

洛邑王城，虽经王子朝之乱，显赫不再，但观星台依旧高耸，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仰望着亘古不变的星空。这里，是周王室星官甘德日夜坚守的圣地。数十年来，他与石申等人，便是通过观测这些冰冷而忠诚的光点，推算历法，占验吉凶，试图为这日渐衰微的王朝，把握住一丝天命的脉络。

甘德已年过花甲，鬓发斑白，长年累月的夜观天象，让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却也淬炼得如同鹰隼般锐利。他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颗星辰微弱的亮度变化，能精确计算出它们运行的轨迹，甚至能闭着眼在脑海中勾勒出整个星空图谱。那些星宿，对他而言，并非冰冷的光点，而是镌刻在苍穹之上的、永恒的法度，是“天道”最直观的体现。

然而，近些时日，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开始萦绕在甘德心头。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异常。紫微垣深处，一颗名为“天枢”的辅星，其光芒在某个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并非被云层遮蔽的那种明暗变化，而是……仿佛其存在的根基被动摇了一瞬，光芒的“稳定性”出现了问题。甘德以为是眼花了，或是天气扰动，并未深究。

但很快，异常开始蔓延。

西方白虎七宿中的“参宿”，其内几颗原本清晰可见的伴星，在甘德的窥管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是被尘霾遮蔽的朦胧，而是其星体轮廓仿佛在融入漆黑的背景，像是墨迹在宣纸上洇开，边缘不再锐利。他调整了窥管，擦拭了镜片，结果依旧。那几颗星，似乎在缓慢地“淡化”。

恐慌开始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这位老星官的心脏。

他夜复一夜地守在观星台，几乎不敢合眼。他动用了所有最精密的观测仪器，对照着传承自上古、经过他无数次修订补充的星图，一遍又一遍地核对着星空的每一个角落。

结果，令他遍体生寒。

异常并非个例。从西方天际开始，越来越多的星宿出现了问题。有些是光芒变得极其不稳定，忽明忽暗，仿佛在挣扎；有些是运行的轨迹出现了难以理解的微小偏差，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干扰；而最可怕的，是“消失”。

不是被云层遮挡，不是运行到地平线下。就是在晴朗无云的夜空中，在甘德的窥管紧紧锁定的情况下，某一颗星，或者某一小片星域，其光芒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彻底地熄灭了。不是瞬间的黑暗，而是一种……“存在”被抹除后的空洞感。那片星空区域，留下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空白”，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过星辰。

“不……这不可能……”甘德喃喃自语，声音颤抖。他发疯似的翻找着古老的星图，试图找到某种类似的记载，某种能解释这天象异变的先例。但没有。无论是鲧禹治水时的洪灾，还是夏桀商纣时的昏聩，星空虽然会示警，会出现凶兆，但星辰本身，作为天道的坐标，是永恒不变的基石！

可现在，基石在崩塌。

他踉跄着跑到观星台边缘，凭栏远眺西方。那里，据传闻，正蔓延着一种可怕的、连色彩和声音都能吞噬的“苍白”。难道……难道那东西，不仅能抹去大地上的存在，连高悬于九天之上的星辰，也能……？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所谓“天域”，吞噬的不仅仅是地上的“有”，而是……“存在”这个概念本身！它影响的，是构成这方世界的根本法则！星辰，作为法则最宏观的体现，首当其冲！

“天道……天道被改了……”他失魂落魄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青铜晷仪，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他却浑然未觉。他一生所信仰、所侍奉、所观测、所依凭的“天道”，那永恒不变、至高无上的法则，正在他眼前，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强行扭曲、抹除！

他赖以生存的意义，他毕生追求的学问，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观测……还有何用？！”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一片片开始出现“空洞”的星空，泪水瞬间决堤，混合着绝望与疯狂，滚滚而下。“记录还有何用？！推算还有何用？！”

他跌跌撞撞地冲回存放星图的房间，那里有他耗尽毕生心血绘制的、最精确的星图，有传承自羲和、甘石氏一脉的古老卷宗，有记录着无数星辰运行规律的玉版竹简。

他看着这些曾经视若生命的珍宝，此刻却觉得它们无比刺眼。它们记录的是一个正在死去的“天道”，一个被强行改写的“过去”！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讽刺，一种悲哀！

“无用！皆是无用之物！”他发出野兽般的哀嚎，猛地抓起一叠最新的星图，那上面还墨迹未干，记录着他昨夜观测到的星辰“淡化”现象。他将其狠狠地投入一旁用来取暖的铜盆之中！

火焰瞬间升腾，贪婪地舔舐着珍贵的羊皮纸。墨迹在火焰中扭曲、焦黑，那些精确的坐标、优美的星线，化为缕缕青烟。

“天道已死！观测何用！！”他哭喊着，如同一个疯癫的老人，将更多的星图、竹简、玉版，疯狂地投入火中。传承数百年的古老智慧，无数先贤的心血结晶，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化为灰烬。

火光映照着他涕泪交加、扭曲痛苦的面容，映照着他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他不再是一个睿智的星官，只是一个信仰崩塌后，绝望无助的老人。

他焚毁的，不仅仅是星图，更是他对这世界最后的一丝理解，最后的一线希望。

火焰在铜盆中燃烧，将房间映得忽明忽暗。甘德瘫坐在灰烬旁，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夜空之中，又一片熟悉的星宿，在他模糊的泪眼中，彻底失去了光芒，留下一个永恒的、冰冷的“空洞”。

观测何用？天道已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