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纪元：千秋劫 第46章 爱之终问

巍峨的巨像已然倾颓，化为一片无声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之海，缓缓沉降。禁锢万物的苍白领域彻底消散，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罩子被骤然揭开。久违的真实阳光刺破浑浊的天幕，带着略显刺眼的温度，洒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大地上。

风，带来了远方未被领域覆盖之地的泥土与草木气息，也带来了……隐约的、却绝不容忽视的厮杀与哭嚎之声。

巨像的崩解，并未带来永恒的和平。被强行压制、凝固的战火与纷争，在法则消失的瞬间，便以更加凶猛、更加绝望的姿态，死灰复燃，甚至变本加厉。

墨子那即将彻底消散的虚影，并未立刻望向林煜，而是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向了那硝烟再起、哭声隐约传来的方向。

他不再是那尊冰冷无情的巨像，而是回归了那位清瘦、疲惫的老者形态。阳光穿透他半透明的身躯，勾勒出他脸上每一道承载着智慧与苦难的皱纹。他那双刚刚恢复清明不久的眼眸，此刻倒映着远方天际可能存在的烽火，一种深可见骨的、远超**痛苦的悲凉，如同潮水般在他眼中弥漫、凝聚。

然后，两行清泪，如同融化的水晶，从他虚无的眼眶中滑落。那泪水并非真实的液体，而是由最精纯的精神力量与无尽悲怆凝结而成，划过他机关构造般略显僵硬、却又充满人性痛苦的“面容”，滴落向下方的虚空，在接触尘埃之海前便悄然汽化，仿佛连天地都不忍承载这份过于沉重的悲伤。

“吾……” 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巨像那冰冷的法则之音，也不再是之前那释然的轻叹，而是带着一种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破碎般的沙哑与哽咽。

“吾铸此巨像……倾尽毕生心血……融历代墨者之智……”

他缓缓抬起那虚无的手，似乎想触摸远方那看不见的硝烟，手指却徒劳地穿透了空气，

“本欲……代这世间芸芸众生……承受一切兵戈之恶，一切纷争之苦……”

“以吾一身……换天下……一个无垢的净土……一个……不再有眼泪的‘兼爱’之国……”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碾碎的理想中勉强挤出的残渣，充满了无法言说的付出感与……一种被彻底辜负的茫然。

林煜站在他身后，沉默地听着。他能感受到墨子那话语中倾注的、近乎痴狂的牺牲精神。这位老人，是真的愿意以一己之身，背负世间所有的“恶”，只为给后人留下一个他心目中“完美”的世界。

然而……

墨子的虚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那远方传来的、代表着“现实”的厮杀声，化作了无数根无形的针，刺穿着他最后的存在。他的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积压了三百年的、近乎孩子般的不解与委屈，向着这冷漠的天地，发出了他灵魂的最终诘问：

“为何……”

“你们……宁愿……在那血与火的泥泞中……相互撕咬……争夺那带血的残羹……”

“宁愿……背负着仇恨的枷锁……一代又一代……永无止境地轮回……”

“宁愿……在短暂的欢愉与漫长的痛苦间……挣扎沉浮……”

“也……不愿……”

他哽咽着，几乎难以成声，那巨大的悲怆几乎要将他这最后的虚影都冲散，

“也不愿……接受……一片干干净净的……永恒的‘净土’？！”

“也不愿……在绝对的安宁与秩序中……彼此……相爱？！”

“为何啊——！！！”

这最后的“为何”，不再是质问，更像是一声泣血的哀鸣，一声理想主义者在现实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后，发出的、充满了无尽悲凉与绝望的呐喊。

他无法理解。

他付出了所有，甚至扭曲了自身最珍视的“兼爱”理念，打造了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纷争的“完美”世界。

为何他想要“给予”的，却正是世人拼命想要“挣脱”的？

为何他们宁愿拥抱那充满了不确定性与痛苦的自由，也不愿接受他这绝对安全的牢笼？

林煜看着老者那因极度痛苦而蜷缩的虚影，听着那回荡在天地间的、充满了爱与绝望的终问，心中仿佛被一块巨石堵住，窒息般的难受。

他张了张嘴，想要回答。他想说，生命的意义在于选择，在于经历，哪怕那选择是错的，经历是痛的；他想说，剥夺了痛苦与挣扎的“爱”，如同没有阴影的光明，是不完整的，也是虚假的；他想说，人性的复杂与光辉，正是在与自身黑暗面的搏斗中才得以彰显……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墨子这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悲怆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位老人需要的不是一个答案，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倾听者。一个能理解他那份过于沉重、以至于走火入魔的“爱”的倾听者。

墨子的虚影在发出那最后的诘问后，仿佛耗尽了所有支撑他存在的力量。他不再望向远方，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用那双流淌着能量泪水的眼眸，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林煜一眼。

那眼神中，没有了不解，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深沉的悲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对林煜未来道路的担忧与祝福。

他的身影，开始加速消散，从边缘开始，化作无数温暖而悲伤的光点，如同逆飞的萤火，升向那重现朗朗的乾坤。

“小友……”

一声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告别，随风传入林煜耳中。

“路……还长……”

“珍重……”

话音未尽，虚影已彻底化作漫天光雨，纷纷扬扬，融入了这片他曾试图以绝对之“爱”来拯救，最终却只能带着无尽遗憾离去的大地。

爱之终问，没有答案，唯有风中残留的悲怆，与远方依旧未曾停歇的、属于真实人间的……喧嚣。

林煜独立良久，直到那光雨彻底散尽，才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从空中飘落的、真正的桃花瓣。

他握紧花瓣，也握紧了手中那柄仿佛又沉重了几分的【尘缘】。

墨子的路，走完了。

他的路，还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