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秋去冬来,宫墙内的寒风似乎也带上了司礼监特有的肃杀与沉凝。沈玠在徐世杰直房外伺候笔墨已近一月。这一个月,他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谨小慎微,每一息都绷紧神经。
他依旧做着那些研墨、递纸、传话的杂事,但所处的环境,所耳闻目睹的一切,早已截然不同。这里流转的是帝国的脉搏,决策的是关乎万民的政策,每一份经过他手传递的文书,都可能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他像一块被投入洪流的顽石,被冲击着,打磨着,努力不被那汹涌的暗流吞噬。
每日长时间的侍立,使得他腹部的旧伤在阴冷的冬日里时常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他过往的不堪与现今的侥幸。腿脚的酸麻早已是常态,但他始终维持着最恭谨的姿态,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唯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眼底才会飞快掠过一丝因竭力记忆和思考而产生的疲惫。
徐世杰的目光,偶尔会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与探究,却从未再多说什么。这种沉默的观察,比直接的训斥更让沈玠感到压力。他不知道这位权倾朝野的掌印究竟意欲何为,只能更加拼命地吸收一切,记住一切——那些经过他手的无关紧要的条陈内容、往来传话的只言片语、甚至其他内官闲聊时透露的零星信息。这并非出于好奇或野心,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自保,他需要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环境,才能…或许能更好地完成殿下对他的期望。
这日傍晚,直房内忙碌的气氛稍缓,其他内官已被打发出去,只余下徐世杰和垂手侍立的沈玠。烛火跳跃,将徐世杰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徐世杰并未像往常一样继续批阅文书,而是向后靠向椅背,手指轻轻揉着眉心,似乎有些倦怠。他阖眼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沈玠。”
“奴婢在。”沈玠心头一紧,立刻应声,腰弯得更低了些。
“今日经你手递送入内的,共有几份条陈?分别来自哪些衙门?所呈大致为何事?”徐世杰的问题来得突然且具体,甚至有些刁难。这些条陈并非紧要之物,多是些日常汇报,寻常伺候笔墨的内官,能记住来自哪个衙门已算用心,谁会去刻意记具体内容?
沈玠微微一怔,并非因为问题太难,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考教。他不敢迟疑,略一思索,便垂首恭敬回道:“回掌印,今日经奴婢手送入的条陈共七份。巳时初,一份来自光禄寺,呈报明日宫宴食材采买明细;巳时正,两份来自户部,一份是京城米价旬报,一份是漕运抵京船只数目回执;午时末,一份来自钦天监,呈交本月星象记录概要;未时正,一份来自内官监,关于永寿宫修缮木料选材的请示;申时初,一份来自尚宝监,请求用印的文书;申时末,一份来自翰林院,呈送《太祖实录》校对后的一卷副本。”
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竟将时间、来源、事由说得一字不差。
徐世杰揉着眉心的手指微微一顿,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沈玠低垂的头顶上。房中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嗯。”徐世杰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问道:“今日午后,咱家让你去兵部职方司取甘凉地图,你等候时,可听到他们堂官议论了什么?”
沈玠的心跳漏了一拍。当时他垂首站在廊下等候,确实隐约听到职方司郎中和主事在值房内低声交谈,似乎涉及边镇武将的考绩。他本不该听,更不该记,但那些话语却不由自主地钻入了他的耳朵。
但掌印问话,他不敢不答,更不能撒谎。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更低了些:“奴婢…不敢妄听。只是等候时,隐约听到…郎中与主事提及…提及甘凉副总兵年迈,近年防秋不力,麾下参将李崇山…勇猛但骄悍,与监军太监屡有龃龉…恐非镇守之福…”他复述得极其谨慎,只提听到的客观话语,绝不添加任何自己的猜测。
徐世杰的目光更深了。他缓缓坐直身体,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那规律的笃笃声再次响起,每一声都敲在沈玠的心坎上。
“依你所见,”徐世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李崇山,可用否?”
这个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寻常内官该回答的范畴,甚至带着一丝危险的试探。
沈玠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感到一阵眩晕,高强度记忆和思考带来的精神疲惫在这一刻汹涌袭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冷静。
不能慌…不能错… 他急速地回忆着所有相关信息:今日看到的甘凉军备档案中的只言片语,之前旁听时关于边镇将领调动的零散讨论,甚至…甚至很久以前在西厂时偶然听到的关于边将的某些污糟评价…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垂着头,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却努力保持平稳:“奴婢愚见,狂妄之言,请掌印恕罪…边镇守将,勇猛虽佳,然需与监军同心,方能稳固防务。李参将既与监军不睦,无论孰是孰非,已存隐患。且…防秋不力,非一人之过,却亦需考量领军之将的协调统领之能…奴婢妄测,或可…暂不予提升,再观其后效,或调任他处磨砺心性,似…更为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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