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沈玠简短却令人不安的对话后,宜阳公主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浓重。十三岁的少女,或许尚未精通世情险恶,但宫廷生活的潜移默化,以及身为公主的直觉,让她对身边人事的变化有着超乎年龄的敏感。
沈玠的变化太大了。那不仅仅是沉默,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和疏离。他依旧恭敬,甚至比以前更加恪守规矩,每次见面都行着无可挑剔的大礼,说着最谦卑的套话。可正是这种过于完美的恭顺,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隔阂。仿佛那个曾经在绝望中仍有一丝灵动的少年,已经被彻底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具按部就班执行命令的躯壳。
还有他频繁的离开。孙公公的差遣?内官监的杂务?一次两次便罢,可最近似乎太过频繁了些。每次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又悄无声息地回来,身上似乎都带着一股……难以捕捉的、与永宁殿温馨氛围格格不入的冷寂气息。
这种不安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宜阳的心头,不剧烈,却持续地存在着。她无法向母后或教养嬷嬷倾诉这些模糊的、关于一个小太监的疑虑,她们只会告诫她谨言慎行,莫要过多关注下人。她只能将这点心事,透露给最信任的贴身宫女春桃。
一个午后,趁着殿内无人,宜阳拉住正在为她整理书架的春桃,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困扰和担忧说道:“春桃姐姐,你……最近有没有觉得沈玠有些奇怪?”
春桃手上动作一顿,脸上也露出一丝迟疑。她比公主年长几岁,在宫中时日更久,见识自然也更多些。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是指……”
“我也说不上来,”宜阳蹙着秀气的眉头,“就是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而且,他好像常常不在殿里,说是孙公公或有差事,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你帮本宫悄悄留意一下,他平日里除了当值,还常去何处,见了什么人?务必小心,莫要让他察觉。”
春桃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公主的担忧。沈玠的变化,她也有所察觉,只是不敢妄加议论。如今公主亲自吩咐,她自然郑重应下:“是,殿下放心,奴婢会仔细留意的,绝不让旁人知晓。”
自此,春桃便多了一份隐秘的任务。她利用在宫中的人脉和便利,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悄悄观察着沈玠的行踪。她做得极为小心,从不当面询问,也不尾随跟踪,只是通过其他相熟的小太监、小宫女的闲聊,或是留意沈玠离开和返回的时间、方向,拼凑着信息。
沈玠何其敏锐。他常年生活在警惕和压抑中,对周遭目光的变化几乎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春桃那看似无意、实则带着探寻的留意,很快便被他察觉了。起初是偶尔交汇时,春桃那迅速移开、却带着一丝探究的眼神;后来是他在永宁殿外当值时,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人在远处观察自己。
(是殿下……她起疑了么?)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通体生寒。比执行那些肮脏任务时更加恐惧。他宁愿永堕地狱,也不愿让公主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到自己如今肮脏不堪的真实模样,看到他与那些魑魅魍魉为伍的丑态。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煎熬。他既害怕公主发现真相,那会彻底摧毁她可能对他残存的一丝善意,让她感到恶心和恐惧;又无比担忧她毫不知情。王振的势力盘根错节,手段狠毒无比,若公主因好奇或关切而触及到什么,引来猜忌,那后果不堪设想!
(殿下……不要看……不要知道……)他在心底无声地乞求,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向着虚无的神明祈祷,(就让奴婢一个人在这泥沼里烂掉就好……您千万不要靠近……太脏了……太危险了……)
这种双重压力几乎要将他撕裂。白日里,他更加谨言慎行,将自己缩成一道真正的影子,尽可能减少存在感。面对春桃时,他表现得比以往更加麻木和恭顺,绝不流露出任何异样。每一次离开永宁殿去执行王振那边的“差事”时,他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精神绷紧到了极致。
他变得更加隐秘。不再固定从一条路离开,而是会刻意绕行,利用对宫廷角落的熟悉,避开可能的目光。与孙公公或王振手下其他人接触时,地点更加隐蔽,时间更加短暂。他甚至会刻意在风中站一会儿,或者去井边打水冲洗一下手臂和衣角,试图驱散身上可能沾染的、来自值房那特有的、浓郁而昂贵的檀香气味——那是王振最常用的熏香,气味独特,经久不散,与他身上永宁殿常用的、清淡的果香或花香截然不同。
然而,百密一疏。或者说,那香氛似乎已不仅仅附着在他的衣物上,更隐隐渗透了他周身的气息,极淡,却难以彻底消除。
一日,沈玠又一次奉命前往西厂一处偏僻的廨房,领取下一步的指令。任务很简单,只是取一份誊抄的文书。来回不过一刻钟,他甚至在返回途中特意绕到御花园,在风口处站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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