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几乎将两人都撕裂的“心悦”风波之后,永宁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狂风暴雨过后,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死寂的真空。
沈玠在床上又昏沉地躺了两日。高烧退去,伤口在王院判的精心调理下开始缓慢愈合,但他的精神却像是被彻底抽空了,整日里睁着眼望着帐顶,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慌。他不再试图请罪,也不再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只是沉默,一种近乎心死的沉默。
宜阳守着他,看着他这副模样,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知道,有些东西,被她那不顾一切的表白,彻底击碎了,又或许,是被他更深地埋进了不见天日的废墟之下。
她不敢再逼问,不敢再提起那个话题,甚至不敢流露出过多的关切,生怕再次刺激到他。她只是每日亲自查看他的伤势,盯着他喝药,然后坐在不远处,陪着他一起沉默。
第三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宜阳因心中有事,睡得并不踏实,隐约听到偏殿传来极其轻微窸窣声。她心中一紧,悄然起身,透过门缝望去。
只见沈玠已经挣扎着下了床。他的动作极其缓慢艰难,每移动一下,额头都会沁出细密的冷汗,唇色苍白如纸。但他依旧固执地、一件件,将那身代表内侍身份的灰布衣袍穿戴整齐,甚至仔细地将每一处褶皱抚平。
(他要做什么?)宜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她看着沈玠,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挪出了偏殿,穿过庭院,来到了她寝殿的正门外。
此时,晨曦微露,清冷的空气带着寒意,阶前石砖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秋霜。
沈玠在殿门前站定,身体几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撩起衣袍下摆,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去。
紧接着,他俯身,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冷坚硬、还带着湿寒之气的石砖。
“奴婢沈玠,叩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身体虚弱而显得有些中气不足,但在这万籁俱寂的清晨,却清晰得如同撞钟,一字一句,敲在宜阳的心上。
他并非简单一跪,而是极其标准、甚至堪称典范的——三拜九叩大礼。
一叩首,一起身,再叩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一丝不苟,充满了某种令人窒息的仪式感。然而,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完成这样的大礼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负担。每一次俯身和起身,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际的冷汗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白,支撑在地的手掌甚至在微微发抖。
但他没有停顿,没有犹豫,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不可侵犯的使命。
(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时刻提醒自己是谁……是奴婢,是罪奴,是殿下脚下最卑微的尘埃……)(那日的妄言,是魇住了心窍,是万死难赎的僭越……必须用最严苛的规矩锁住自己,方能不再玷污殿下清誉……) (这是唯一……唯一能留在殿下身边……而不亵渎殿下的方式……)
他将自身,牢牢地、绝望地钉死在了“奴婢”的身份之上。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日复一日的、近乎自虐的叩拜,才能压制住内心深处那不该有的、令他恐惧战栗的波澜,才能为自己找到一点点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和“安全”的距离。
宜阳站在门内,透过缝隙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他这是在做什么?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划清界限?告诉我那日的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她猛地捂住嘴,才抑制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和泪水。
沈玠行完所有礼节,已经几乎虚脱。他伏在地上,缓了许久,才用颤抖的手臂支撑着,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身体晃了晃,勉强稳住。他甚至没有朝殿门方向看上一眼,便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蹒跚地朝着偏殿挪去,背影单薄而决绝。
从那天起,这成了永宁宫每日清晨雷打不动的景象。
无论刮风下雨,无论他的身体是否允许。
第二日,秋雨淅沥,他跪在湿冷的石砖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叩首时,额发滴着水,模样狼狈不堪,动作却依旧一丝不苟。
第三日,他显然旧伤剧痛,起身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硬生生用手撑住地面,稳住了身形,坚持完成了所有礼节。
第四日,第五日……
宜阳从一开始的震惊、心痛,到后来的愤怒、无力,最终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无奈。
她试过阻止。
第一次,在他行礼到一半时,她猛地推开殿门,冲他喊道:“沈玠!本宫不需要你请安!回去休息!”
沈玠的动作顿了一下,却并未停止,而是继续完成了剩下的叩拜,然后伏地恭敬回道:“殿下仁慈,奴婢感激不尽。然礼不可废,此乃奴婢本分。”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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