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那场激烈的冲突与强行上药之后,永宁殿内的气氛陷入一种古怪的僵持与静谧。
那夜最后,宜阳用近乎蛮横的姿态,强行为沈玠揉按了膝盖和几处旧伤,直至药油发热,那剧烈颤抖的肌肉稍稍缓解。整个过程,沈玠都将脸深埋于枕中,除了最初那声无法抑制的闷哼,再未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身体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每一寸肌肉都写满了无声的抗拒和极致的羞耻。
事后,宜阳命人连夜唤来王院判。诊脉、开方、煎药……一番折腾,直至天际微明。沈玠的高热终于退去,疼痛也因药力暂时偃旗息鼓,但他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那层惯常的、恭顺的伪装都变得摇摇欲坠,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和空洞。
宜阳心中堵着千言万语,看着他这副模样,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下令加重了每日汤药的分量,并严令他卧床静养三日。
沈玠沉默地领命,没有任何异议。
三日静养期满后,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恭谨、沉默、恪守本分的奴仆,仿佛雨夜那个脆弱痛苦、被强行剥开伪装的身影只是一场幻觉。他更加小心翼翼,行事更加滴水不漏,将“不添麻烦”四个字刻入了骨髓里。然而,他眼底深处的死寂却似乎更浓重了些,脸色也并未因几日休息和汤药而明显好转,反而在一种无形的自我消耗中,日渐清减消瘦。
每日晨起和晚膳后,雷打不动地,小内监会准时将一碗浓黑滚烫的汤药送至偏殿。
这成了永宁殿新的日常景象。
药是王院判精心调配的,主要为了调理沈玠亏损过甚的根本,兼有驱除体内积年寒湿、缓解旧伤疼痛之效。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药性温和却持久,唯一的缺点便是——极苦。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涩,光是闻着那股弥漫开来的味道,就足以让舌根发紧,胃腹翻涌。
然而,每次药端到面前,沈玠总是毫无迟疑地接过。他甚至不需要停顿酝酿,总是垂着眼睫,姿态恭顺地,如同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般,将碗沿凑近唇边,然后仰头,一口气将整碗浓黑的药汁饮尽。
吞咽的过程快速而安静,喉结滚动几下,碗便已见底。
他从不皱眉,从不喊苦,也从不需要清水漱口。仿佛喝下的不是一碗苦涩难当的汤药,而是寻常的白水。只有偶尔,在他放下药碗的瞬间,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某种近乎自虐般的麻木,以及极其快速抿紧一下的唇角,泄露出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生理性反胃。
(苦……恰如此生,合该咽下。身体的苦楚,是对过错和僭越的警醒,是赎罪必经之路。殿下恩典,赐药调理,岂敢嫌苦?唯有感恩戴德,尽数承受。)
他几乎是将这每日两次的服药,当成了一种仪式,一种对自身意志的锤炼,甚至是一种隐晦的自我惩罚。仿佛通过毫不犹豫地吞咽下这极致的苦涩,就能抵消掉一些他内心深重的负罪感,尤其是……那夜殿下亲手为他揉药带来的、几乎将他灵魂都灼穿的羞耻与惶恐。
宜阳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起初,她只是觉得他喝药过于“爽快”,甚至有些欣慰,以为他终于是肯爱惜自己身体了。但很快,她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那不是在吃药,那更像是在受刑。一种他主动接受的、沉默的刑罚。
他喝下药后那片刻的死寂和空洞,以及那种仿佛将苦味与某种沉重情绪一同硬生生压回心底的模样,让宜阳的心像是被细针反复刺扎一般,密密麻麻地疼。
她注意到,每次喝完药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胃口会变得极差。本就用得不多的膳食,更是动不了几筷。有时甚至只是看到油腻些的菜色,他的眉头会几不可查地蹙一下,虽然很快松开,但宜阳知道,那是反胃的表现。
长期服药本就伤胃,加之他心思沉重,郁结于心,身体如何能好得起来?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袍服穿在身上更显空荡,脸颊也微微凹陷下去,衬得那双沉寂的眼睛越发大了,却也越发失去了神采。
(他到底是在吃药,还是在饮鸩止渴?)宜阳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她无法撬开他的嘴,让他喊一声苦,也无法替他承受半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
这日傍晚,晚膳刚过,浓重的药味再次弥漫在偏殿。
沈玠如常接过药碗,如常垂眸,面无表情地将那碗漆黑汁液一饮而尽。放下碗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宜阳就坐在不远处的窗榻边看书,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他身上。她看到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绷得极紧,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她忽然合上书,起身走了过去。
听到她的脚步声,沈玠立刻收敛了所有细微的表情,重新变得恭顺木然,垂首侍立一旁。
宜阳从旁边小几上的一个琉璃碟子里,拈起一颗蜜渍梅子,递到他面前。那梅子色泽诱人,裹着一层糖霜,散发着清甜的果香,与空气中未散的苦涩药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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