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天空,仿佛被无形的手攫住,日头都透着一种昏沉惨淡的光。坤宁宫更是如同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孤岛,弥漫着浓郁不化的药味和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死寂。马皇后的凤榻前,御医们轮番值守,眉头锁成的川字再也未曾舒展。那些价值连城的灵芝仙草、参茸精华灌下去,竟似泥牛入海,连一丝微澜都惊不起。她那曾经温润丰腴的面庞,如今只剩下一层枯槁的皮包裹着轮廓,呼吸微弱的如同蛛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
朱元璋就守在外殿,如同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他的眼眸深处,是翻滚的焦灼、蚀骨的悲痛,以及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对所有人和事的深沉怀疑。宫人们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比猫还轻,每一次传递药盏或更换烛火,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生怕一丝轻微的响动便会招来灭顶之灾。绝望的气息,如同潮湿阴冷的苔藓,无声地爬满了这座帝国最尊贵的宫殿的每一个角落。
亦有那被八方征召、顶着“神医”、“圣手”名号之人被急送入宫。然则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或面如土色讷讷不敢言,或绞尽脑汁开出些似是而非的方子,更有那不开眼的老朽,颤巍巍道出“需预备冲喜之事”之类的言语,顷刻间便被暴怒的朱元璋如拎鸡仔般掷于殿下,旋即被虎狼般的侍卫拖入诏狱深处,再无音讯。
求医无门,求药无灵,那睥睨天下、自认能掌控一切的洪武大帝,竟也被逼至了穷途末路。他开始行那荒诞之事,密令龙虎山张天师设下法坛,召请京师各大寺院的有德高僧入宫诵经祈福,甚至听信某些隐秘传言,试图以巫蛊厌胜之术挽留发妻渐逝的生命。一时间,皇宫大内竟有些角落香烟缭绕、符纸纷飞,与这煌煌天家气派格格不入,徒增几分诡异凄惶。然则这一切,于马皇后那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生命之火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徒劳无功。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唯有皇子皇孙们的定时探视,方能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人气,尽管这气息也浸染着无尽的悲凉与小心翼翼。
太子朱标强撑病体,每日必由内侍搀扶而至,于珠帘之外行那晨昏定省之礼。每每未及开口,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直咳得面色蜡黄,浑身颤栗,那份孝心赤诚,却化作了令人不忍卒睹的煎熬。朱元璋望着长子这般形销骨立、仿佛随时会随其母而去的模样,心内如沸油煎滚,烦躁与心痛交织,往往不等朱标多说几句,便粗暴地挥挥手,令他速回东宫将息。
秦王朱樉、晋王朱棡远在封地,无法亲至,他们的王妃便成了代表,奉旨入宫侍疾。这些王妃皆是勋贵之女,平日里也是金尊玉贵,此刻却需亲手做些喂药拭身的活计,动作轻柔,神情恭谨,不敢有半分逾越差池。她们的存在,更像是一种仪制上的圆满,是皇家体面与孝道的象征,于那沉沉病榻,并无多少实质助益。
亦有那燕王朱棣次子朱高煦,年纪虽稚,却胆气颇壮,因暂居京师,偶尔亦被宫人引来。他不知深浅,有时会趴在凤榻边,用那童稚未脱的嗓音一声声呼唤“皇祖母”,甚至絮絮叨叨些宫中趣闻或是新得的玩具。这童言童语,在这死寂的殿宇中,竟成了唯一一丝微弱的活气。朱元璋那冰封般的面容,偶尔在看向这个虎头虎脑、尚不知愁滋味的孙儿时,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松动与柔和。
而最令人心下复杂的,乃是皇太孙朱雄英与皇孙朱允炆。朱雄英自身大病初愈,元气未复,被太子妃常氏如同眼珠般护在芷兰苑,轻易不令外出,探视次数寥寥。反倒是那朱允炆,因其母被软禁,自身又性子怯懦,竟时常被朱元璋唤至驾前。这敏感柔弱的孩子,置身于皇祖父那雷霆般的威压与祖母濒死的恐怖氛围之中,直吓得小脸煞白,体若筛糠,连句完整的问安话都说得颠三倒四。朱元璋观其状,时而莫名暴起厉声呵斥,时而又会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眼神,那眼神中竟混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与一种近乎诡异的怜悯。这般情状,落在时刻忧心嫡子地位的常氏眼中,更是惊心动魄,寝食难安。
至于那肇祸之源吕氏,依旧被严密软禁于冷僻宫苑,与外界音讯断绝。然则,关于她与那神秘“百足”组织牵连的调查,却似乎陷入了泥沼。关键人证——那告老宦官已死,苏州吕家那边的线索亦如断线风筝,查无可查。朱元璋此刻心神尽系于马皇后之身,对此事的追索虽未明言放弃,却也实则陷入了停滞。但这停滞,绝非风平浪静,反倒更像那暴风雨席卷天地前,那片刻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不知何时便会轰然打破。
与宫内这几乎凝滞的、等待死亡降临的绝望截然相反,千里之外的北方边塞,却是另一番景象——血火交织,杀声震天。
自得了朱元璋那“局部反击、重赏缴获”的明旨,傅友德、蓝玉等一干骄兵悍将,恰似饥渴已久的猛虎终开枷锁,麾下精锐铁骑倾巢而出,对着那些不断前来试探骚扰的北元游骑,展开了疾风暴雨般的残酷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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