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民 第34章 破局

僵持，如同青林镇暮春时节挥之不去的湿冷雾气，笼罩在竹编厂改制的上空。职工们的情绪虽然不再像最初那样激烈对抗，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怀疑和观望，像一堵无形的墙，阻碍着任何实质性进展。清产核资工作推进缓慢，人员安置方案签字者寥寥。钱卫东副镇长偶尔来到厂里“视察”，总是皱着眉，说些“要注意方式方法”、“进度要抓紧”之类不痛不痒却又充满压力的官话。

李腾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几乎住在了厂里，嘴唇因焦虑和说话过多而起了一层干皮。夜深人静时，他反复阅读张薇的来信，那些温暖而充满智慧的文字是他唯一的慰藉，但远水难解近渴，眼前的困局需要他自己去打破。

转机，来自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并且与他在青干班锻炼出的学习能力和政策敏感度息息相关。

为了更透彻地理解改制政策，寻找可能的突破口，李腾几乎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集体企业改制、股份合作制、小微企业扶持的政策文件。一天晚上，他在研究一份东原省早期下发的《关于搞活小型国有和集体企业的若干意见（试行）》时，其中一条关于“鼓励探索多种形式的产权制度改革，允许职工以技术、劳动积累等要素入股”的探索性表述，让他陷入了沉思。虽然表述笼统，但给了他一个跳出传统安置思路的灵感。

他联想到竹编厂那些身怀绝技却苦无出路的老师傅们。他们的手艺，不就是宝贵的“技术要素”吗？现行的安置方案，主要围绕现金买断或等待新业主聘用，始终将他们置于被动位置。如果能让他们的手艺作为一种特殊的“要素”参与入股，成为新企业的“主人”之一，岂不是能极大地激发他们的积极性和归属感，同时也为资金匮乏的改制找到一条新路？

这个想法让他兴奋不已。他立刻着手，结合青林镇竹编厂的具体情况，以及他在推动改制中遇到的现实困境和思考，撰写了一篇题为 《“手艺”何以作价？——关于在乡镇企业改制中探索传统手工艺无形资产入股的必要性与可行性初探》 的政策分析文章。文章没有停留在空泛的理论，而是以青林镇竹编厂为具体案例，深入剖析了传统安置方式的局限，详细阐述了“手艺入股”在调动核心职工积极性、保全地方特色技艺、优化改制企业股权结构等方面的独特价值，并大胆提出了操作层面的初步构想和风险防范建议。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这篇文章寄给了东原省委政策研究室主办的内部刊物《政策研究与动态》。他并未抱有太大希望，只觉得这是对自己思路的一个梳理和检验。

然而，就在改制协议谈判进入最胶着、他身心俱疲的时刻，他收到了一个来自省城的厚实信封。拆开一看，是两本最新一期的《政策研究与动态》，以及一张三百元的汇款单和一张打印的便条。便条上写着：“李腾同志：尊作《“手艺”何以作价？——关于在乡镇企业改制中探索传统手工艺无形资产入股的必要性与可行性初探》一文，观点新颖，案例翔实，对当前乡镇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具有较好的参考价值，已刊发于本期《政策研究与动态》（内参）。此系稿酬，望继续深入研究，为改革实践提供智力支持。”

李腾拿着那张汇款单，手微微有些颤抖。三百元，这几乎相当于他当时一个月的工资！更重要的是，他的思考、他的探索，竟然得到了省级政策研究部门的认可，并以内参的形式刊发！这意味着他的观点，有可能进入省级领导的视野，其影响力远非金钱可以衡量。这是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对他学习能力和政策研究水平的无声褒奖，比任何口头表扬都更具分量。

这笔意外的、合法的收入，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阴霾，也让他拮据的经济状况得到了一丝改善。他将汇款单小心收好，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和更强的信心。这不仅仅是钱，更是对他选择的道路的肯定。

几乎与此同时，他通过县团委刘干事牵线，联系上的那家位于东月市的“原乡文创”公司，也传来了明确的合作意向。这家公司对青林竹编的质朴韵味和环保特性很感兴趣，尤其赞赏李腾文章中提到的“手艺入股”构想，认为这能保障产品核心技艺的传承和品质。他们愿意在改制后，以包销定制、提供设计支持的方式参与合作。

政策层面的探索获得认可，与市场引力的实质性突破双管齐下，终于成为打破僵局的关键力量。当李腾在职工座谈会上，不仅拿出了“原乡文创”的合作意向书，更将刊有他文章的、带着神秘色彩的省级内参（隐去了作者姓名）传递给几位核心老师傅传阅时，会场的气氛彻底改变了。

一直沉默寡言、态度消极的刘师傅，摸着那本印着“内部资料”的刊物，手有些发抖，他看着李腾，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信服：“李主任……你……你为了咱们这事，都弄到省里去了？”

这话代表了大多数老师傅的心声。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内参的意义，但他们能感受到李腾为此付出的、远超他们想象的努力和心血，以及这件事可能带来的、更高层面的关注。那份来自省城的、带着油墨香的刊物，像一种无声的权威认证，极大地增强了他们对改制方案，尤其是对“手艺入股”这一创新举措的信任感。

坚冰迅速消融。经过后续几轮细致谈判，一个全新的改制方案最终获得了绝大多数职工的认可：由镇资产管理公司持有部分资产股，“原乡文创”以现金和渠道入股，而包括刘师傅在内的几位核心老师傅，则以评估作价的“传统手工艺无形资产”入股，共同组建“青林竹艺股份合作公司”。职工安置采用“入股 自愿选择”的灵活方式。

“青林竹艺公司”的挂牌仪式，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举行。周德海书记和吴国忠镇长等镇领导亲自到场剪彩，众人脸上洋溢着笑容。李腾站在人群中，看着焕然一新的厂牌，看着刘师傅等人脸上久违的、带着希望的笑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成就感。

他悄悄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汇款单的回执，又想起了远方那个同样关注着他每一步成长的女孩。破局之路，充满艰辛，但他凭借持续的学习、敏锐的政策嗅觉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终究闯了过来，甚至意外地获得了能力和经济上的双重回报。这不仅是一个工厂的新生，也是他个人能力和信念的一次重要淬炼与肯定。他知道，前路依然漫长，但经此一役，他更加确信，知识、思考和勇于探索的力量。他的目光越过欢庆的人群，投向更远的山峦，心中充满了迎接下一个挑战的沉稳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