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民 第11章 班子画像（上）

青林镇一年一度的夏季工作部署暨“三提五统”征收动员大会，在镇政府那间最大的、兼作食堂的会议室里召开了。这是李腾来到青林镇后，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模的全镇干部大会。不仅全体镇干部、各站所负责人到场，下面十几个行政村的支书、村长也济济一堂，原本空旷的会议室顿时显得拥挤而嘈杂。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劣质茶叶混合的气息，人声鼎沸，如同集市。

李腾作为党政办工作人员，负责会议签到和后勤服务。他站在门口，看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步入会场。村干部们大多皮肤黝黑，衣着朴素，嗓门洪亮，互相打着招呼，开着粗俗而直接的玩笑，谈论着庄稼、雨水和让人头疼的税费任务。镇干部则显得稍微“体面”一些，但也大多面带倦容，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当党政班子成员陆续入场时，会议室里的喧嚣声自然而然地降低了几分。一种无形的、代表着权力核心的气场开始弥漫开来。李腾立刻打起精神，一边分发着会议材料，一边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些即将决定青林镇发展方向，也间接影响着他未来命运的领导们。

首先进来的是党委书记周德海。他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短袖衬衫，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鬓角已经花白，脸色是常年操劳留下的那种暗沉，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总在思考着什么难题。他的步伐沉稳，目光平视，并不与两旁的人多做寒暄，只是偶尔对某个熟悉的村干部微微颔首。他走到主席台最中间的位置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叶，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扫视着台下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李腾感到，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位青林镇的“一把手”，是本地干部一步步升迁上来的代表，据说作风极为稳健，甚至有些保守，深谙平衡之道，在镇里拥有绝对的权威。

紧随其后的是镇长吴国忠。他比周德海年轻几岁，大约四十五六，身材微胖，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肚子已经微微隆起。他的脸上总是习惯性地带着一丝笑容，但那笑容似乎并未完全抵达眼底，眼神里透着一种精明和不易察觉的焦虑。他一进来，就热情地和几个站所长、大村的支书握手打招呼，声音洪亮地询问着近况，显得比周德海活跃和外放许多。他在周德海左手边坐下，立刻拿起材料翻看起来，手指不时在纸上点着，似乎在核对什么数据。李腾知道，吴镇长主抓经济和财政，镇里每年要完成的税收、乡镇企业产值等硬指标，像大山一样压在他的肩上，让他难得有真正轻松的时候。坊间传闻，周书记和吴镇长这对“搭档”，早年也曾有过亲密无间的合作期，但近年来，随着发展压力的增大，一个求稳，一个求快，在发展思路和资源分配上，已经产生了一些微妙的、不为人知的分歧。

接着进来的是副镇长钱卫东。李腾对他已经不算陌生。钱卫东今天依旧穿着那件藏蓝色的中山装，风纪扣敞开着，脸上带着惯有的、混合着焦躁和不耐烦的神色。他分管乡镇企业、交通和安全生产，权力不小，脾气也大。他进场时，目光扫过正在分发材料的李腾，没有任何表情地一掠而过，仿佛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李腾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背后残留的、因报销事件而产生的冰冷芥蒂。钱卫东在吴国忠下首坐下，掏出香烟，自顾自地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更显模糊。

跟在钱卫东后面的是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孙玉梅。她是班子中唯一的女性，约莫四十出头，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整个人显得干净、利索、严肃。她的脸上很少有笑容，眼神清明而坚定，看人时仿佛能直视内心。她在周德海右手边坐下，将笔记本和钢笔在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姿态端正。李腾曾听张小斌八卦过，孙书记原则性极强，眼里揉不得沙子，对钱卫东一些“路子野”的做法向来颇有微词，两人在不少会议上都曾有过不甚愉快的交锋。她的存在，像是这个以男性为主的权力场中，一道冷冽而醒目的界限。

随后进来的是组织委员赵为民和人武部长陈大壮。赵为民四十多岁年纪，身材瘦削，戴着黑框眼镜，总是微微低着头，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他分管党群和组织工作，是“管官帽子的”，虽然排名不算最前，但位置关键。他很少在公开场合发表意见，通常是周德海意图的坚定支持者和执行者。而人武部长陈大壮则与他形成鲜明对比，身材高大，嗓门洪亮，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旧军装，皮肤黝黑，笑起来声音震天。他主要负责征兵和民兵训练，在班子里的分工相对独立，性格也颇为豪爽，看起来不像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当所有班子成员在主席台就座后，会议室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一种混合着期待、压力和各种复杂情绪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空间。

周德海书记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面前那个老旧的麦克风，宣布会议开始。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带着些许杂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直接切入主题。

李腾坐在会场角落负责记录的位置上，一边运笔如飞地记录着领导的讲话要点，一边心潮起伏。眼前这幅清晰的权力构图，比他之前零碎的感受要具体、深刻得多。他看到了坐在正中央、掌控全局的周德海，看到了急于做出成绩、与书记存在隐性竞争的吴国忠，看到了跋扈而背景可能复杂的钱卫东，看到了原则至上、如同纪检“利剑”的孙玉梅，看到了谨慎跟从的组织委员和超然豪爽的人武部长。

这不仅仅是一个领导集体，更是一个微缩的政治生态系统，充满了合作、制衡、博弈，甚至潜在的冲突。他，一个刚刚因为数据不实而被严厉批评过的小小办事员，就身处这个系统的末梢和边缘。他的每一个举动，他写的每一份材料，甚至他无意中表现出来的倾向，都可能被这个系统所捕捉、放大，并产生意想不到的反馈。

他想起周大海“眼要亮”的告诫。此刻，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不仅记录着会议的内容，更试图读懂主席台上那些表情背后的权力逻辑和人际关系。他知道，要想在这青林镇立足，乃至有所作为，仅仅完成王守礼主任交代的具体任务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真正理解这个系统是如何运行的，必须看清那些水面之下的暗流与礁石。

这次大会，对于全镇干部而言，是部署工作的起点；对于李腾而言，则是一堂生动而深刻的“青林镇政治生态入门课”。他手中的笔，仿佛也沉重了几分，因为他记录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个错综复杂的权力场域初现的轮廓。会议仍在继续，领导们的发言围绕着“三提五统”的艰巨任务、夏季防汛的压力、计划生育的“一票否决”层层展开，而李腾的思绪，却已飘向了这个权力核心更深远、更复杂的内里。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仅仅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