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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海那句带着迷茫和不甘的喃喃自语在阴冷的牢房里回荡，像一个无助的孩童在质问残酷的现实。
赵天成并没有立刻嘲笑他，反而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戏谑表情，罕见地显露出一丝近乎严肃的认同。
他坐直了身体，目光扫过蒙海，又看向同样陷入沉思的扶苏和李由。
“问得好！”赵天成的声音沉稳有力，不再是之前的调侃腔调、
“蒙海小子，你这句话，问到了根子上。不这样，确实很难统一。或者说，在当时的条件下，秦国选择的这条‘法家军国主义’道路，是效率最高、见效最快、也是最有可能完成统一大业的路径。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的肯定让蒙海愣了一下，仿佛一拳打空。
他原以为会迎来更猛烈的批评。
扶苏也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向赵天成。
他习惯了赵天成对大秦弊政的尖锐抨击，如此正面的肯定，反而让人有些不适应。
“秦的统一，”赵天成继续说道，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
“其伟大之处，绝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征服。它更像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极其宏大的社会工程实验。”
“它试图用一套精密、冷酷、高度理性的制度设计，将无数个分散的、差异巨大的部落、城邦、国家，强行锻造成一个整体。‘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这十二个字背后，是重塑一个文明底层操作系统的雄心！”
“它建立了一套，嗯，我就叫‘数据治理’体系。”赵天成引入了那个对古人而言极其新鲜的概念。
“数据...治理？”扶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陌生词汇，眉头微蹙，努力理解其含义。
李由和蒙海也露出困惑的表情。
“对，数据治理。”赵天成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就是把一个国家方方面面的事情，都变成可以记录、可以测量、可以计算、可以考核的数字。比如，全国有多少户人口？每户多少田？产多少粮？能交多少税？能出多少丁役？每个官吏处理了多少公务？破获了多少案件？军队斩获了多少首级？”
“这些，在理想状态下，都应该被准确记录在竹简上，层层汇总，最终呈送到咸阳，供皇帝和丞相决策。”
“你们大秦的户籍制度、土地制度、赋税制度、上计制度、军功爵制度...其底层逻辑，都是这套‘数据治理’思想。它要求极度精确，要求‘数必核其真，功必核其实’。理论上，坐在咸阳宫里的皇帝，可以通过这些源源不断汇集的‘数据’，清晰地掌握帝国的每一条脉搏，如臂使指地调动全国的资源，从而实现高效统治和最大动员。”
“这，是商鞅变法留给后世最恐怖的遗产，也是秦朝能够崛起的制度核心。”
赵天成的描述，勾勒出了一幅宏大而精密的帝国蓝图，让李由这个法家制度的执行者都不禁微微颔首，心中生出几分自豪。
蒙海更是听得心潮澎湃，觉得这才是强国的正道。
“但是——”赵天成的话锋如同冰锥般骤然刺出，瞬间击碎了那幅看似完美的蓝图。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套极度依赖数据真实性和执行力的‘精密系统’，在实践中，却因为两个致命的弱点，从根子上就开始烂掉了！最终导致政策执行与设计目标严重偏离，甚至南辕北辙！”
“哪两个弱点？”扶苏急切地追问，他的心提了起来。
他隐约感觉到，赵天成即将触及一个比严刑峻法、赋役繁重更深层、更致命的痼疾。
“第一，官僚系统的**与欺瞒！”赵天成一字一顿地说道。
“数据是需要人来记录和上报的。你们以为底层的官吏个个都是恪尽职守、毫无私心的圣人吗？错了！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也想升官发财，也怕担责任。”
“为了迎合上意，为了凸显政绩，为了逃避惩罚，数据造假几乎是必然的！比如，某地遭了灾，实际粮食减产五成，郡守为了保住自己的‘上计’考核成绩，可能只上报减产两成，甚至虚报增产！那剩下的亏空怎么办？要么继续盘剥百姓，要么从账面上做手脚，寅吃卯粮！”
李由的脸色微微发白。
作为郡守，他太清楚“上计”的压力了。
为了那漂亮的数字，底下的小吏们会做出什么，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以往从未将其上升到“动摇国本”的高度。
赵天成冷笑着举例。
“再比如，军功爵制要求核验首级。但战场上，杀良冒功、抢夺同袍战功、甚至把阵亡战友的头颅算在自己名下的事情，难道还少吗？一层骗一层，最后报到咸阳的‘歼敌数’，里面有多少水分？”
蒙海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父亲和叔父偶尔谈及军中的一些阴暗面瞬间涌入脑海，让他最终哑口无言，脸色变得难看。
军功，他引以为傲的军功，其根基可能并不那么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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