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的夜,是废墟与污浊交织的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垃圾**的酸臭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绝望与病态躁动的气息。白日里,这里曾是日机轰炸和激烈巷战的主战场,断壁残垣犬牙交错,裸露的钢筋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扭曲地刺向昏暗的天空。倒塌的楼板下,隐约可见被掩埋的家具残骸和褪色的布料。月光艰难地透过厚重的云层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这片死亡之地的轮廓。
在这片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废墟深处,一处半坍塌的地下室入口被几块刻意堆放的、沾满油污的破帆布和烂木板遮挡着。这里,就是“磐石”小队在魔都的第一个巢穴——“狼穴”的雏形。
地下室内部低矮、潮湿,充满了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仅有的一盏用罐头盒改制的简易油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林锋靠坐在冰冷的砖墙边,肋下的伤处在潮湿的环境中隐隐作痛。他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但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面废墟中传来的每一点细微声响——野狗的呜咽、老鼠的窸窣、远处飘来的、不成调的咿呀戏曲声(不知哪个破收音机还在苟延残喘),还有更远处外滩方向传来的、象征着另一种生活的微弱爵士乐旋律。
水生和“鹞鹰”正在角落里低声整理着有限的装备:几支驳壳枪、几把刺刀、少量缴获的日式手雷,还有用油布小心包裹的几沓新旧混杂的法币和伪币(张大姐准备的经费)。武器保养得锃亮,在这恶劣的环境中,它们是唯一的依靠。
“夜莺”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入口处滑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的浊气。她动作轻巧地卸下背上的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和一小袋粗盐——这是她刚刚冒险在附近一个自发形成的、如同鬼市般的小黑市上换来的。
“连长,” “夜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凝重,“外面…乱套了,也邪乎得很。”
林锋睁开眼,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锐利:“说。”
“夜莺”深吸一口气,快速汇报:
“物价疯了! 法币像草纸一样不值钱!就这么点杂粮饼子,”她指了指包袱,“花了半袋子法币!黑市上,一块美国压缩饼干能换一小根金条!盐比银子还金贵!老百姓都在骂,说盼来了‘光复’,日子却更没法过了!”
“‘接收’大员来了! 街上能看到穿美式军装、别着‘忠义救**’或者‘军事委员会’胸牌的,还有穿绸缎长衫、戴金丝眼镜的,坐着小汽车,带着卫兵,趾高气扬地往那些大工厂、银行、仓库门口贴封条、挂牌子!旁边围着好些穿黑绸衫、戴墨镜的,一看就是青帮地痞流氓,帮着吆喝壮声势,跟狗腿子没两样!”
“日伪还没散! 巡逻的宪兵少了,但还能看到。一些伪警察换了身皮,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还没戴正,就又在街上晃悠,盘查行人,眼神躲躲闪闪,但敲诈勒索一点没手软。76号的特务车也见过一辆,开得飞快,像赶着去投胎。”
“最邪乎的是…” “夜莺”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寒意,“闸北这边,废墟里藏着不少‘鬼’。有拖家带口、眼神麻木的难民,缩在没塌的墙角下等死;也有拿枪的,三五成群,眼神凶得很,不知道是溃散的伪军、土匪,还是…别的什么势力的人。刚才回来时,感觉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跟了一小段,我绕了几圈才甩掉。”
林锋静静地听着,脸色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明暗不定。水生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赶走了狼,又来了虎豹豺狼!这‘光复’的上海,比鬼子在的时候还乌烟瘴气!”
“夜莺”的汇报,勾勒出一幅胜利前夕上海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浮世绘。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国府接收人员与地方恶势力勾结,疯狂劫掠;日伪残余势力惶惶如丧家之犬却仍在作祟;废墟之中,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正在上演。
“我们的联络点呢?”林锋沉声问道,这才是关键。
“夜莺”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手绘的简易地图,指着上面一个用红铅笔小心圈出的点:“‘墨香斋’书店,在靠近公共租界边缘的福煦路上(今延安中路)。我远远观察了一下,门关着,窗户都用木板钉死了,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但是…”她顿了顿,眉头紧锁,“书店斜对面的烟纸店门口,有两个生面孔,穿着短打,不像苦力,也不像买卖人,一直在那儿晃悠,眼睛时不时瞟向书店。还有,书店后巷的垃圾堆,有翻动过的痕迹,像是有人特意检查过。”
气氛瞬间凝重起来。书店门窗紧闭、后巷垃圾被翻检、附近有可疑人员盯梢…这些信号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极其不妙的结论:这个预设的地下党联络点,很可能已经暴露,正处于严密的监视甚至陷阱之中!
水生和“鹞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担忧。刚潜入上海,第一个联络点就出了问题,这无疑给他们的行动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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