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梆子声刚歇,咸阳城南隅的坊间已有了窸窣的动静。张小石在薄薄的晨曦中睁开眼,鼻腔里已钻入父亲磨房里传来的、熟悉的生豆腥气。
他家是“张记豆腐坊”,几代人都是靠着石磨和卤水过活。若在几年前,他这个年纪,早已该围着磨盘打转,或者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用稚嫩的喉咙吆喝“卖豆腐——”,哪敢奢望读书识字。
但如今不同了。皇帝陛下推行新政,他家因多养了鸡鸭,粪肥用于田里,豆子收成好了些;又因用了新法点卤,出豆腐率高了点;再加上城里人多,活计多,日子虽仍清贫,却也有了喘息之机。
更重要的是,城里开了清辉学堂,不仅束修极低,甚至对贫寒之家还有所减免,教的还不是那些让人头晕眼花的“之乎者也”,而是据说能“强国富民”的“实学”。
张小石利索地爬起身,穿上母亲熬夜补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短褐。灶台上,母亲已温好了一碗稠粥,里面特意多放了点豆渣,耐饿。桌上还有一小块咸菜。
“快吃,吃了好去学堂。”母亲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也有掩不住的期盼,“好好学,听先生的话,莫要淘气。你爹说了,学了新式记账法,上月盘账,愣是省出了半筐豆子的钱呢。”
张小石重重地点头,呼噜噜把粥喝得响亮。他小心地从床头拿出一个粗布缝制的书包,里面装着几本宝贝:一本是《千字文》,另一本是《算学启蒙》,还有一本薄薄的《农桑辑要·新编》,里面画着堆肥、选种的法子。
书是活字印刷的,纸张略显粗糙,却比竹简轻便太多,价格也便宜。
他背上书包,像只轻盈的雀儿,蹦跳着出了门。母亲倚着门框,望着儿子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嘴角噙着一丝笑。虽然辛苦,但日子有了奔头。
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新铺的水泥路面平整干净,少了往日的泥泞积水。有驮着货物的骡马嘚嘚走过,车轮压在路上,声音都显得轻快。
沿街的店铺,不少安上了亮堂堂的玻璃窗,虽然小块且略带绿色,却比过去的纸窗或木栅亮堂太多,里面的货物一目了然。
甚至有一家新开的“雪酪铺子”,虽然大清早还没开业,但那醒目的招牌已让人想象到午后的甜蜜冰凉。
张小石和几个同样背着书包的同龄孩子汇合了,大家叽叽喳喳,互相考较着昨天学的算学题,或者炫耀一下谁又认得了几个新字。
队伍里还有两个女孩子,梳着简单的发髻,同样背着书包,眼神亮晶晶的。
起初街坊还有些闲言碎语,但时间久了,见她们确实是在学堂正经学本事,非但没学坏,反而更能帮衬家里,议论也就渐渐少了。
清辉学堂坐落在城南相对开阔的一片地方,原是旧官仓的一部分,被陛下钦点改建。
青砖灰瓦,谈不上华丽,却宽敞明亮。大门上方,“清辉学堂”四个遒劲的大字在朝阳下闪着光,据说是陛下亲笔所题。
学堂前的空地上,已是人头攒动。贩夫走卒之子、小商户子弟、甚至还有几个衣着更体面些的或许是家中略有薄产,或是有远见的小吏之子女,以及那些女学生,都鱼贯而入。
没有严格的尊卑区分,只有一种对新知识的共同渴望,让这些背景各异的孩子暂时走到了一起。
上午的课先是识字。先生不再只是让学生死记硬背,而是会讲解字义,甚至结合生活中的事物。比如学“水”字,会引申到“水利”、“水泥”,学“火”字,会讲到“火药”、“防疫消毒”。
张小石听得津津有味,他觉得这些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活生生的、有用的工具。
接着是算学课。这是张小石最感兴趣的。先生教的新式记账法,他回家演练给父亲看,父亲啧啧称奇,说再不怕算糊涂账了。
今天学的是简单核算,先生出了一道题:“若豆腐三文钱一块,买五块赠一块,实则每块便宜几何?”孩子们埋头计算,张小石很快用新学的法子算了出来,得到先生夸奖,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与清辉学堂一街之隔,城西有一处简陋的讲舍。
舍主郑夫,曾为某贵族门下食客,略通文墨,以教授蒙童《仓颉篇》、《爰历篇》等识字课本及些许律法常识为生。往日虽清贫,尚能维持。
窗外,清辉学堂放学时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耳膜。那些充满活力的声音,讨论着他完全不懂的“算学”、“堆肥”、“药草”,夹杂着女孩子清脆的笑语,在他听来,简直是聒噪刺耳,败坏风气!
“唉——”他长叹一声,放下戒尺,走到窗边。透过支摘窗的缝隙,他看到那些清辉学堂的学生们涌出大门,个个脸上洋溢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光彩。
那是一种对现实生活充满兴趣和信心的光彩,而非他教导的“克己复礼”、“慎独修身”的沉暮之气。
就在这时,塾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邻街杂货铺的刘掌柜,他身后跟着他那个曾在修文塾馆启蒙的儿子刘小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