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并未因御书房内燃着的炭盆而消减几分。王绾被抬下去后,殿内陷入一种更深的、黏稠的寂静。宦官们垂着头,恨不得将呼吸都敛去,生怕一丝动静惊扰了御座上看不出喜怒的皇帝。
赢稷的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染血的《赤脚医生手册》上,指尖在书页边缘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上面除了血,还沾着更顽固的东西,旧势力的惊惶、对新事物的恐惧、以及以死相挟的惯性思维。
“拟旨。”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侍立的中书令立刻趋前,屏息研磨。
“将作少府公输邈,深研实学,造水泥利国本,擢升将作大匠,秩中二千石,专司天下驰道、水利修缮之事。一应物料、人手,各郡县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中书令笔下如飞,字字清晰地记录着这破格提拔的旨意。擢升一个匠作官员至如此高位,并赋予近乎无限的资源调配权,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旨意本身,就是皇帝最鲜明的态度。
“另,”赢稷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诸人,“传朕口谕于太医令:王卿年高体恙,既已诊出‘癔症’,便需静养。着其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宗正府一应事务,暂由右宗正代理。”
“癔症”。轻飘飘两个字,给王绾今日的死谏定了性。不是忠烈,不是忧国,只是病了,神志昏聩。这比直接的惩处更让某些人胆寒,他剥夺了对方以“忠义”之名可能获得的同情与身后名,将激烈的对抗消解为一场需要被医治的“疯病”。
口谕传出,如同在死水里投下巨石。
消息比深秋的北风跑得更快。
不过半日,擢升公输邈的旨意和王绾因“癔症”被变相软禁的消息,就传遍了宫墙内外每一个角落。
清辉学堂的庭院里,几株老银杏树叶落殆尽,只剩下遒劲的枝干刺向灰白的天空。散学的钟声敲过,孩童们嬉笑着涌出学堂。八岁的秦昭披着一件小小的绯色斗篷,正蹲在廊下,好奇地看着几个工匠用灰扑扑的泥浆修补庭院角落一处破损的排水沟。
“公主殿下,离远些,仔细溅到身上。”侍女小声提醒。
秦昭却摆摆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工匠将水泥抹平:“这就是父皇说的那个……水泥吗?真的能变得像石头一样硬?”
“回殿下,是的,晒干以后,结实着呢!”工匠憨厚地笑着回答。
这时,一阵压抑的议论声随风飘来,是几个来接子弟的官员家仆,聚在学堂门口的拴马桩旁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王宗正今日在御前……撞柱了!”
“啊?为何?”
“还能为何,就是为了这水泥铺路的事!说是伤龙脉,亡国……”
“嘶——那陛下……”
“陛下直接甩了本医书过去,问他血里有没有疟疾!直接定性癔症,圈禁了!”
“公输大匠可是连升数级,权柄大得吓人……”
“这世道,真是变了……那些‘天书’……”
声音渐低,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悸和茫然。
秦昭站起身,小眉头微微蹙起。她听得半懂不懂,但“撞柱”、“癔症”、“圈禁”这些词,让她心里沉甸甸的。她知道王绾,是个总是板着脸、见到她穿着学堂衣裳会摇头的老爷爷。她也知道水泥,是集上那些书里说的好东西,能修更结实的路和房子。
为什么好东西会让人撞柱子呢?她不明白。
回到宫中,气氛明显不同往日。宫女宦官们行走间都透着小心翼翼。她去给母后请安时,萧皇后正对着一幅摊开的舆图出神,眉宇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见到女儿,她才展露笑容,但那份沉重感,敏感的秦昭能察觉到。
“母后,水泥是坏东西吗?”秦昭依偎过去,小声问。
萧皇后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沉默了片刻,才柔声道:“昭儿,东西本身没有好坏。就像一把刀,可以用来切菜做饭,养活人;也可以用来伤人。水泥能铺路修桥,利国利民,是好的。但有些人害怕改变,或者这改变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便会说它是坏的,甚至给它安上最可怕的罪名。”
“就像我们借鸡鸭给百姓,一开始也有人说不合祖制,会引来灾祸吗?”秦昭想起更早时候的事情。
“是啊。”萧皇后欣慰于女儿的聪慧,“一样的道理。所以,做对的事,有时候也需要力量和勇气去守护。”
“父皇有力量,也有勇气。”秦昭肯定地说。
萧皇后笑了笑,那笑容里多了些复杂的东西:“是的。但你父皇……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王绾。”
的确不是。
王绾府邸书房内,虽未被甲士包围,但那种无形的禁锢感比铜墙铁壁更令人窒息。消息灵通的几位世家代表借口探病,悄然而至。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阴沉的脸。
“癔症……好一个癔症!陛下这是要绝了我等的谏言之路!”一人捶着案几,咬牙切齿。
“公输邈那匠户之子,竟位列九卿!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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