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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压住，所有宫人行走间皆踮着脚尖，呼吸放得极轻，生怕一丝多余的声响就会引爆弥漫在空气中的紧绷与恐惧。太后突发急症呕血昏厥的消息，被王院判和那位心腹老嬷嬷强行压下，并未立刻传得满城风雨，但宫墙之内，那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却已无处遁形。
内殿寝宫，厚重的帷幔低垂，隔绝了大部分光线，也隔绝了外界窥探的可能。空气中浓郁的药味几乎盖过了原本的檀香。太后躺在凤榻上，面色灰败，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破旧的风箱。但她那双深陷的眼睛却睁着，里面没有病弱的浑浊，只有一种被怨恨和恐惧灼烧出的、令人心悸的精光。
王院判刚刚再次请完脉，留下新的药方，并再三保证“凤体虽虚，却无性命之虞，只需静心调养，清解余毒”，方才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太后和那位跟了她几乎一辈子的老嬷嬷。
「都安排好了？」太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决。
老嬷嬷凑近些，用几乎耳语的声音回道：「娘娘放心，老奴亲自办的。那几份东西，已经混入今日送往翰林院修缮的几箱旧书陈档之中。负责接应的，是咱们早年埋下的一个暗桩，绝对可靠。他会找准时机，‘意外’发现并让它们‘流’出去。纵是龙骧卫查到，线索也只会指向那些对王爷新政不满、惯爱在故纸堆里做文章的清流老臣。」
太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发出嗬嗬的杂音。先帝关于北疆防务的手书副本，里面那些模糊却足以引人遐想的批示；还有那个早就该烂在地底的老太监按了手印的“口供”，字字句句指向萧绝为夺兵权而构陷忠良、甚至可能涉及先帝猝然崩逝的宫闱秘辛……这些东西一旦现世，无异于在滚油中泼入冷水，瞬间就能炸开锅！
她很清楚这是在玩火，甚至是引火烧身。但萧绝既然已经对她用了这等绝户计，要慢刀子磨死她，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大不了鱼死网破！就算她最终难逃一死，也要先把萧绝拉下马，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好……好……」太后喃喃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锦被，「哀家倒要看看，等那些东西摆到朝堂上，他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一手遮天！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她咳得浑身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老嬷嬷连忙上前为她抚背，眼中满是忧虑和恐惧：「娘娘，您千万保重凤体啊！御药房新送来的药已经煎上了，这次老奴盯着他们从咱们私库取药，一步没离地看着火候，绝不会再出纰漏。」
太后无力地摆摆手，咳得说不出话，只有眼中那怨毒的光芒愈盛。
药？她现在还能相信什么药？那个女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的熏香里下毒，难道就不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动手脚？萧绝掌控着皇宫大内，真想让她死，有的是办法！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周围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是猎杀者逼近的信号。
……
几乎就在太后发出那道孤注一掷命令的同时，御药房后院。
冷焰将最后一筛子甘草片均匀地铺开在竹席上，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院子角落。
那个之前被小太监缠住问话的老药吏终于打发走了对方，正拿着册子，慢悠悠地走向长条案几，准备清点那些“已检待入库”的药材包。
她的心跳平稳如常。计划的前半部分已经完成，那包动了手脚、即将送往慈宁宫的“夜交藤”就混在其中。现在，需要确保它能顺利被送走，并且，她需要为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创造机会。
御药房的突然戒严和持续紧张的氛围，对所有底层宫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而这种煎熬，往往最容易催生疏忽和错误。
她看到另一个年轻的小药童，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将一大包新送来的、尚未处理的生地黄搬到库房去。那麻袋似乎有些沉，小药童搬得颇为吃力，脚步踉跄。
就是现在！
冷焰端起自己手边那盘刚刚挑拣干净、准备送去捣碎的苦杏仁，看似要往库房旁边的药碾房走去。就在与那小药童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脚步骤然加快，仿佛急着去干活，肩膀“不小心”重重撞在了那小药童的手臂上！
「哎呀！」
两人同时低呼一声。小药童手臂吃痛，本就吃力抱着的麻袋瞬间脱手，沉重地砸落在地，袋口松散开，暗黑色的生地黄滚了一地。而冷焰手中的磁盘也脱手飞出，「啪」地一声脆响摔在地上，饱满的苦杏仁滴溜溜滚得到处都是，与深色的生地黄混作一团。
「对、对不起！言姐姐，我没看见你……」小药童吓得脸都白了，看着满地狼藉，又看看面前脸色似乎也吓呆了的小言，慌得语无伦次。在御药房当差，损坏药材可是要受罚的！
冷焰（小言）也适时地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滚落的苦杏仁，声音带着哭腔：「完了完了……这……这怎么分得开啊……张公公知道了肯定要打死我的……」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院子里其他人的注意。那个正准备清点药材的老药吏皱起眉头，不满地呵斥道：「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还不快收拾干净！」
小药童都快哭出来了，看着混杂在一起的两种药材，几乎绝望：「刘爷爷，这……这生地黄和苦杏仁混一块了，一时半会儿怎么拣得开啊……」
老药吏走过来看了一眼，也是头疼地咂咂嘴。这两种药材颜色质地不同，真要细心分拣也不是完全分不开，但绝对是个费时费力的麻烦活儿。他瞪了两人一眼：「都是你们惹的祸！赶紧收拾！今天的活儿干不完，谁也别想吃饭！」
他这么一吼，原本在院子里各司其职的几个宫人都下意识地放慢了手里的动作，或明或暗地看向这边，有的甚至悄悄挪近了几步，带着一种幸灾乐祸或是看热闹的心态。
院子里短暂出现了一丝混乱和注意力的空档。
而那个老药吏，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小意外打乱了节奏。他烦躁地挥挥手，暂时也顾不上细点案几上那些待入库的药材包了，只对旁边一个负责登记的小太监没好气地吩咐道：「你先看着点，我把这边入库的单子对完再说。」说完，竟转身先往库房里面走去，似乎是去核对之前的库存账目了。
机会！
冷焰低垂着头，和小药童一起慌乱地捡拾着地上的药材，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锁定着案几上的动静。
那个被吩咐“看着点”的小太监年纪更小，显然没什么权威，眼见院子里因为这意外有些乱糟糟的，老药吏又走了，他有些无措地站在案几旁，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地上的混乱吸引。
就在这一刻！
一道身影极其自然地靠近了案几。是另一个负责晾晒工作的老宫人，他似乎是想从案几上拿取某个标签，好去收取另一批已经晒好的药材。他的动作熟练又寻常，袖子同样在案几上方拂过——几乎是冷焰之前动作的翻版。
但冷焰那双经过特殊训练的眼睛却敏锐地捕捉到，就在那袖摆拂过的瞬间，一枚极小、极薄的，仿佛只是不小心沾上的碎纸片，从袖中滑落，悄无声息地飘进了那个写着“慈宁宫，夜交藤，叁两”的麻布袋口，转瞬便被里面的药材淹没。
完成了！
冷焰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迅速恢复平静。她立刻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满地狼藉的药材上，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那个老宫人拿到了想要的标签，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融入忙碌的宫人之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那是“青鸾”的人！或者说，是愿意为了钱财或恩怨，在特定时刻帮“青鸾”传递一点“小东西”的人。那枚碎纸片上，只会有一个简单的图案或者一个名字，一个足以让太后看到后，立刻就能联想到某些人、某些事，并将她的怀疑和怒火引向特定方向的暗示。
冷焰不需要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她只需要确保这个“引子”，能和她下的“惑心散”一起，被送到太后面前。
双管齐下，才能确保那位惊弓之鸟般的太后，能沿着她精心铺设的思路，疯狂地扑向指定的目标！
地上的药材很快被胡乱地收拢起来，虽然混杂在一起，但总算不至于继续摊在地上碍眼。小药童和冷焰（小言）都被老药吏骂了几句，罚他们今天必须把药材分拣清楚才能休息。
这场小小的意外就此平息，御药院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秩序和沉闷。那些待入库的药材包，包括那袋慈宁宫的夜交藤，不久后便被登记的小太监清点完毕，由各宫前来领取份例的小太监们签字取走。
一切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
一个多时辰后，慈宁宫小厨房。
药罐在红泥小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药香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太后身边那位心腹老嬷嬷亲自守在一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罐，如同看守着绝世珍宝。所有的药材，她都仔细检查过，甚至每一味药都亲手搓捻闻嗅过，确认无误后才投入罐中。
她拿起那个刚刚送来没多久的小麻布袋，将里面黑褐色的夜交藤尽数倒入一个白瓷碗中，准备进行煎药前的最后一道清洗程序。
干枯的藤茎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就在她准备注入清水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碗底，动作猛地一顿。
只见那堆夜交藤中，似乎混着一点绝不属于这里的白色。
她警惕地蹙起眉，小心翼翼地用银簪拨开表层的药材。那点白色愈发清晰——是一片极小、极薄的碎纸片，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旧书页或者信笺上无意撕下来的。
深宫之中，药材里怎么会混入这种东西？
老嬷嬷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深知太后如今已是草木皆兵，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引发滔天巨浪。她屏住呼吸，用银簪小心翼翼地将那碎纸片挑了出来。
纸片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似乎还沾染了一点药材的碎末。她将其放在掌心，凑到灯下仔细观看。
纸片很薄，质地粗糙，是宫中低等下人或者库房记录用的那种最次的纸。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用一种看似随意却极为清晰的墨线，画着一个简单的图案——那图案并非宫中常见纹样，倒像是一个……
老嬷嬷的瞳孔骤然收缩，拿着纸片的手猛地一颤，差点将其抖落在地！
那图案，她依稀有些印象！很多年前，在先帝身边某位同样死得不明不白的低阶嫔妃宫中，似乎见过类似的标记！而那桩旧事，隐隐约约……似乎与当时还是皇子的萧绝，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虽然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但这突如其来的联想，结合太后今日所中的“阴损慢毒”，以及那份暗示萧绝与北狄勾结的“薄礼”……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这条突然出现的、带着陈年污迹的碎纸片瞬间串联了起来！
一个恶毒、漫长、跨越了数年的阴谋轮廓，在她脑海中轰然成型！
原来……根本不是近期才起的杀心！而是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可能已经埋下了祸根！如今太后碍了他的路，他便要用这种关联旧事、损人心神的阴毒方式，来彻底清除障碍！
老嬷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快要冻僵了。她死死攥着那枚碎纸片，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握着一条毒蛇！
她不敢有丝毫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小厨房，直奔太后的寝殿。
……
「你说什么？！」
太后挣扎着从榻上撑起半个身子，枯瘦的手一把夺过老嬷嬷递上的碎纸片，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上面那个简单的图案。
她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由灰败瞬间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这个标记……这个标记！
她或许记不清具体关联哪一桩哪一件，但她绝对可以肯定，这与萧绝早年身边某个负责处理“脏事”、后来莫名消失的奴才常用的暗记极为相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查不出具体毒物！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种单一的毒！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凌迟！是用往昔的罪恶和暗示来折磨她、恐吓她，让她在无尽的猜疑和恐惧中自己把自己逼疯、逼死！
就像当年，他对付那些挡了他路的人一样！诛心为上！
「噗——」
急怒攻心，加上“惑心散”在她体内引发的血气翻涌，太后猛地喷出一口黑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再次陷入昏厥。
「娘娘！娘娘！」老嬷嬷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着，「快传太医！传太医啊！」
慈宁宫内顿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而这一次，太后心中的恐惧和恨意，已经彻底达到了顶峰，再无丝毫转圜余地。
……
几乎是同一时间，御书房内。
萧绝面沉如水，听着龙骧卫指挥使的紧急禀报。
「王爷，我们安排在几个清流老臣府邸附近的暗哨发现异常。今日午后，翰林院一位负责整理旧档的编修，从一批待修缮的旧书中，‘意外’发现了几份……几份先帝朝关于北疆军务的手书残稿，内容……内容似乎涉及当年一些军需调配的蹊跷之处，隐隐指向……指向王爷您当年执掌北疆军务时的一些旧事。」
萧绝的目光瞬间冰寒刺骨：「手书残稿？内容是什么？从哪里流出来的？」
「内容语焉不详，但足够引人联想。来源……据那编修说，是从宫中送出的废旧书箱中发现的。但具体是宫中哪一处，一时难以查清。发现后，消息似乎……似乎很快就在小范围内传开了。」指挥使的声音透着紧张。
萧绝的手指猛然攥紧，骨节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宫中流出的先帝手稿？指向他北疆旧事？
这绝不是巧合！
是太后！一定是那个老毒妇！她以为自己中了毒命不久矣，就想用这种办法来反咬一口，拖他下水！
「还有……」指挥使硬着头皮，继续禀报另一件事，「北狄方面刚传回密报。勃尔金的血狼卫……行动目标似乎明确了。他们……他们似乎是冲着……冲着我们在边境的一处秘密粮草中转站去的！而且行动时间，极可能就是今夜！」
秘密粮草站！那是他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战事，暗中筹建的重要据点之一，位置极为隐秘！
勃尔金怎么会知道？还如此精准地派出了最精锐的血狼卫？
除非……有人将这个消息，卖给了勃尔金！
萧绝脑海中瞬间闪过昨夜那份“薄礼”，今日太后宫中流出的“先帝手稿”，以及那个至今杳无音信的女人！
一环扣一环！一计接一计！
离间！构陷！泄密！驱虎吞狼！
好狠辣的手段！好周密的计划！
这根本不是太后那个深宫妇人能独自策划出来的！这背后，一定有那个女人的影子！是她躲在暗处，同时向他和太后递出了刀子，引诱他们互相撕咬，而她则趁乱牟利！
甚至勃尔金的异动，很可能也是她抛出的诱饵或者制造的假象，目的就是进一步搅混水，将他的注意力引向边境！
「好……好得很！」萧绝怒极反笑，声音森寒得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真当本王是泥捏的不成？」
他猛地站起身：「加派人手，给本王盯死慈宁宫！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过！查！彻底清查今日所有从宫中送往翰林院的旧物！给本王把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揪出来！」
「那……北狄血狼卫那边？」指挥使急忙问。
萧绝眼中闪过一抹嗜血的杀意：「传令给边境守将，放开路口，诱他们深入。然后……给本王关门打狗，一个不留！正好，用勃尔金这支精锐的血，来祭本王的新军旗！」
「是！」指挥使领命，匆匆离去。
萧绝独自站在殿中，胸膛剧烈起伏。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他眼底深沉的戾气和一丝被层层愤怒掩盖下的……惊悸。
那个女人，对皇宫、对他的行事风格、甚至对太后和勃尔金的心思，都太过了解了。她总能精准地找到每一方的弱点和恐惧，然后轻轻一推，就能引发连锁反应。
她就像隐藏在黑暗中的蜘蛛，无声无息地编织着一张巨大的网，等着他们所有人自投罗网。
他第一次感到，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主动权似乎正在悄然转移。
而此刻，御药房后院，冷焰正低着头，和小药童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分拣着那些混在一起的生地黄和苦杏仁。
她的侧脸在阴影里显得平静而专注，仿佛宫中发生的一切惊天巨变，都与她这个卑微的粗使宫女毫无关系。
只有在她偶尔抬起眼，看向慈宁宫方向那被高墙阻隔的天空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微光。
那光芒，名为：
「火候已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