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一排低矮的砖瓦平房前停下,这里相比周围嘈杂的工棚和开挖的工地,显得相对规整一些。
门口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906工程指挥部”。
两个持枪的战士在门口站岗,神情警惕。
司机跳下车,跟站岗的战士低声说了几句,又出示了证件。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间扎着武装带的中年汉子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约莫五十岁上下,皮肤黝黑,脸颊瘦削,眼神锐利得像鹰,走路带风,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勇之气扑面而来。
“哪位是部里来的赵专家?”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口音,目光在赵四和王永革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看起来更年轻、穿着也更整洁的赵四身上。
虽然说着“专家”,但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敬意,更多的是审视。
“我是赵明。”赵四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答道。
“冯卫国,这里的军代表,兼指挥部主任。”
中年汉子伸出手,和赵四握了一下。
他的手劲很大,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布满老茧。
握手一触即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路上辛苦了。指挥部条件简陋,比不了北京,赵专家多担待。”
这话听起来是客气,但配合着他那没什么表情的脸和审视的目光,总让人觉得带着点别的意味。
王永革站在赵四身后,显得有些局促。
“冯主任客气了,建设时期,大家都一样。”
赵四平静地回答,目光坦然地对上冯卫国的视线。
冯卫国似乎对赵四的平静有些意外,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侧身让开门口。
“进去说吧,正好赶上晚饭。吃完饭,给赵专家接风洗尘。”
所谓的指挥部,其实就是几间打通的大屋子。
墙壁是粗糙的红砖砌成,刷了白灰,不少地方已经斑驳脱落。
屋顶挂着几盏昏黄的电灯,电线裸露在外,显然电力供应很不稳定。
屋里摆着几张旧桌椅,角落里堆着些图纸和工具。
晚饭是在指挥部旁边的一个小食堂吃的。
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个棚子。
饭菜很简单,糙米饭,一大盆不见什么油水的熬白菜,还有一小碟咸菜。
冯卫国和指挥部的几个主要干部陪着赵四、王永革一起吃饭。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除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就是冯卫国偶尔问几句路上的情况,赵四简单作答。
其他干部大多埋头吃饭,不怎么说话,偶尔偷偷打量赵四几眼,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怀疑。
匆匆吃完饭,冯卫国抹了把嘴,对赵四说。
“赵专家,远道而来,按理说该让你先休息。”
“不过,咱们这地方,时间不等人,任务压得紧。”
“趁着天还没黑透,我先带你转转,熟悉熟悉情况?”
“客随主便,听冯主任安排。”
赵四点点头。他知道,所谓的“熟悉情况”,恐怕没那么简单。
冯卫国站起身,对旁边一个年轻干事吩咐道:“去,拿几个安全帽来。”
一行人走出指挥部,傍晚的山谷里,气温降得很快,凉风习习。
工地上依然灯火通明,夜班的工人们已经上岗,号子声、机械声此起彼伏。
冯卫国没有带赵四去看那些已经初见雏形的厂房地基,也没有去相对规整的机加工区域。
而是径直朝着山谷深处一个相对偏僻、灯火显得尤其昏暗、嘈杂声却更大的区域走去。
越靠近,空气中那股浓郁的烟尘和金属熔炼的焦糊味就越发刺鼻。
“这边是我们的铸造车间。”
冯卫国边走边说,语气平淡,却刻意加重了“铸造”两个字。
“咱们厂是造发动机的,这铸造可是第一道关,心脏里的心脏。”
“不过嘛,条件有限,都是土法上马,比不了大城市里的现代化工厂,乱得很,赵专家别见笑。”
赵四心中了然,这是要给他这个“部里来的年轻专家”一个下马威了。
选择最脏、最累、问题可能也最多的铸造车间,就是想看看他这个“书生”是会皱眉头,还是会纸上谈兵。
王永革跟在后面,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被空气中的烟尘呛得轻轻咳嗽了一声。
冯卫国眼角余光瞥见,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走近了,才看清这个所谓的铸造车间,其实就是利用一个巨大的天然山洞改建而成,洞口用砖石和木料勉强加固了一下。
里面空间极大,但光线昏暗,全靠几盏大功率的灯泡和熔炼炉里透出的火光照明。
温度比外面高出一大截,热浪扑面。
车间里一片忙乱的景象。
十几个光着膀子、浑身沾满黑灰和汗水的工人,正围着几座用耐火砖砌成的、样式老旧的熔炼炉忙碌着。
鼓风机嗡嗡作响,吹得炉火熊熊燃烧,火星四溅。
有人用长柄铁锹不断向炉内添加焦炭和生铁块,有人用钢钎搅动着炽热的铁水,汗水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成白汽。
旁边是砂型制作区,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型砂,工人们用木槌和刮板,在笨重的木模周围夯制着砂型,空气中弥漫着型砂特有的土腥味。
不远处,刚刚浇注完的砂型还在冒着青烟,灼热的气浪扭曲着空气。
整个车间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鼓风机的轰鸣声、工人们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地面上污水横流,到处是散落的砂子、废铁渣和工具,几乎无处下脚。
冯卫国带着赵四和王永革,沿着一条勉强清理出来的通道往里走。
他边走边大声介绍,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需要提高八度才能听清。
“……看,这是咱们的冲天炉,一次能化两吨铁水!”
“就是这耐火砖不太好,老爱出问题。”
“那边是造型区,老师傅的手艺没得说,就是这砂子配比老是掌握不好,废品率有点高。”
他看似在介绍情况,实则句句都在点出车间的困难和问题,目光却不时瞟向赵四,观察着他的反应。
赵四脸上没有任何不适或厌恶的表情。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车间的每一个角落,从炉火的颜色、铁水流动的状态,到工人们操作的每一个细节,再到堆放在角落里的那些明显有缺陷的铸件废品。
脑海中,系统赋予的庞大知识库,尤其是关于金属熔炼和铸造工艺的部分,正在飞速运转,与眼前看到的景象进行着比对和分析。
他甚至主动走近那熊熊燃烧的冲天炉,不顾灼热的气浪,仔细观察着炉壁耐火砖的颜色和侵蚀情况。
又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洒落在地上的型砂,仔细搓揉感受其颗粒度和湿度。
冯卫国看到赵四这番举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原本以为这个年轻专家会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或者开始夸夸其谈一些书本上的理论。
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沉得下气,而且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
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个来镀金的官僚,倒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工匠。
赵四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堆刚刚冷却、但表面明显有大量气孔和夹渣的缸体铸件废品上,眉头微微皱起。
他心中已经初步有数,这个车间的核心问题出在哪里。
但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转向冯卫国,平静地说。
“冯主任,车间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
“工人们很辛苦,条件也确实艰苦。”
冯卫国看着赵四那双平静却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心里第一次对这个“部里来的专家”产生了一丝不一样的感觉。
这小子,好像不完全是花架子?
他原本准备好的几句带着讥讽意味的“请教”话,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口了。
这个下马威,似乎没达到预想的效果,反而让自己心里有点没底了。
“是啊,条件就这样。”
冯卫国含糊地应了一句,挥挥手。
“赵专家一路劳顿,先回指挥部休息吧,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回去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默。
冯卫国不再多言,只是闷头走路。
赵四则依旧沉浸在刚才的观察和分析中。
王永革偷偷看着赵四的背影,心里暗暗佩服:四哥就是四哥,到这地方,一点儿都不怵。
赵四知道,这第一关,算是平稳度过了。
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这个看似粗犷的冯主任,绝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而他要在这里立足,光靠观察是不够的,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