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明的车轱辘碾过最后一块嵌在泥里的碎石时,仪表盘上的油表指针像根垂死的蛛丝,颤巍巍地指向了红区。他把那辆半旧的白色皮卡停在路肩,推开车门的瞬间,潮湿的霉味混着腐烂秸秆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有人把整个夏天的腐殖土都塞进了他的鼻腔。
“操。”他低骂一声,踢了踢后轮沾满泥浆的挡泥板。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两下,掏出来才发现是两条同样的短信——【您已进入黑瓦村信号覆盖区,祝您旅途愉快】,发送时间却相差了整整四十分钟。屏幕右上角的信号格始终停留在一格,像只不肯眨动的独眼。
导航在半小时前就彻底罢工了。最后一次刷新时,地图上本该蜿蜒曲折的乡道变成了一条僵直的红线,尽头戳在空白区域,像根扎进纸页的生锈铁钉。杜明记得出发前堂哥说过,从县城到黑瓦村只有一条路,顺着主道走,看见那棵三个成年人才能合抱的老槐树,往右拐就是村口。
可他已经在这条路上开了两个多小时。
车窗外的景象像被按下了循环播放键。两侧是齐腰高的玉米地,墨绿色的叶片上滚动着雨后的水珠,风一吹就齐刷刷地往路中间倾轧,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暗地里拉扯着什么。每隔百十米,路边就会立着一块半塌的石碑,碑上的字被风雨啃噬得只剩模糊的刻痕,隐约能辨认出“某某之墓”的字样,却看不清具体的名字。
杜明点了支烟,尼古丁灼烧喉咙的刺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是来接奶奶的。父亲在电话里说得急,说老人家这阵子总念叨着要回老屋,夜里还对着墙根说话,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只说是中了“邪气”。杜明本来不信这些,直到父亲发来了一段视频——镜头里的奶奶坐在炕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窗纸,嘴里反复念叨着“路走反了”,枯瘦的手指在膝头画着奇怪的圈。
烟蒂烫到指尖时,他才猛地回神。掐灭烟头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玉米地里有个黑影晃了一下。
“谁?”他朝着那个方向喊了一声,声音撞在连绵的玉米叶上,被弹回来时已经变得虚浮。
黑影没动。那东西佝偻着腰,像是个蹲在地里的老人,可穿着的那件靛蓝色对襟褂子却在阴雨天里泛着诡异的光泽。杜明眯起眼,试图看清那人的脸,可玉米叶晃动的间隙里,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灰白,像是蒙着层湿布。
他想起堂哥说过的话:黑瓦村的老人都爱蹲在自家地里,尤其是雨后,说是能“听地脉的动静”。杜明定了定神,拉开车门想过去问问路,脚刚落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是车顶上的铁皮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用指甲在上面轻轻刮擦。
杜明猛地回头,车顶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灰色的麻雀站在天线顶端,歪着头看他,黑豆似的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倒影。他松了口气,转回头再看玉米地时,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
地里只剩下被踩倒的几株玉米,断口处渗出乳白色的汁液,在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块被打翻的劣质牛奶。
“邪门。”他嘟囔着回到车里,刚系好安全带,就发现挡风玻璃上多了一行字。像是用手指蘸着泥水写的,歪歪扭扭的:【别回头】。
杜明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明明记得刚才下车时,挡风玻璃上只有雨痕。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后视镜,镜中映出的只有空荡荡的乡道,以及远处天际线处翻滚的乌云。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双眼睛正从后视镜里盯着自己,那目光黏腻而冰冷,像蛇的信子舔过皮肤。
他猛地挂挡踩油门,皮卡发出一声嘶哑的轰鸣,轮胎碾过泥水,溅起两道浑浊的水花。车窗外的玉米地开始快速后退,石碑上模糊的字迹一闪而过,那些“某某之墓”的刻痕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在视网膜上扭曲成一张张哭嚎的脸。
不知开了多久,仪表盘上的时速表指针开始疯狂晃动,从60码一下跳到120码,又骤然跌回0,像是个坏掉的钟摆。杜明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他明明踩着油门,可车子却像是在原地打转,两侧的玉米地始终保持着相同的距离,连石碑出现的频率都分毫不差。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在同一条路上循环。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车就猛地一震,像是碾过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杜明赶紧踩刹车,车滑行两米后停下,他推开车门,看见左前轮下压着一只草编的鞋。
那是只老式的布鞋,鞋面上绣着褪色的缠枝莲,鞋底已经磨穿了,露出里面发黄的草芯。杜明弯腰想把鞋捡起来,手指刚碰到鞋面,就感觉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像是摸到了一块冰。
他猛地缩回手,那只鞋却像长了眼睛似的,顺着轮胎滚到了路中间。鞋尖朝着他来的方向,像是在指引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铃铛声从前方传来。叮铃,叮铃,节奏缓慢而单调,像是有人在摇着一只生锈的铜铃。杜明抬头望去,只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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