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羽柴中纳言于淀城本丸召集群臣议事的同一时分,新任小姓头柳生新左卫门,正与一名唤作内藤的年轻小姓,肃手侍立于御殿廊下,值守待命。
廊下的阴影将二人的身形拉得细长,本丸御殿内隐约传来的议论声,与庭院中工匠的号子、铁索绞盘的吱呀声交织在一起,衬得这战时的午后愈发凝重。
二人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被本丸庭院中的一番忙碌景象所吸引。只见十数条孩童手臂粗细的铁索,被工匠们以绞盘奋力绷紧,横贯于相邻的橹楼之间,铁索表面幽黑的金属光泽在午后的阳光下隐隐流动。
身手矫健的民夫们正沿着这些铁索,铺设厚实的枋板,动作迅捷而有序。更令人称奇的是,在铁索桥的外侧,竟以榫卯结构飞快地架起了木制的橹楯——那并非简单的挡板,而是设有整齐射孔、可供弓箭手与铁炮手从容瞄准击发的防御工事。
不过盏茶功夫,原本各自独立的多座橹楼、角楼,便被这空中廊道连缀一体,构成了一张覆盖本丸上空的立体防御网。
柳生新左卫门心中暗忖:“如此工事,非经年战阵、深通守备之法的大家,绝不能为。中纳言这般手段果真不凡。”
一名路过的年轻小姓望着眼前这化宅邸为要塞的工程,不禁低声惊叹:“早闻此淀之屋敷规模宏大,堪比中型平城,今日亲眼得见,果不其然。要将这般巨邸顷刻间改造成固若金汤的堡垒,也唯有如此大兴土木了。”说完看到柳生新左卫门与内藤在侧,躬身施礼便退到一旁。
柳生新左卫门默然不语,心中却暗潮涌动:此地方是‘淀之屋敷’,便已有如此气象。史载二十三年后,德川幕府于指月丘濒临桂川、宇治川合流处所筑之淀城,又该是何等雄壮?眼前这铁索为骨、枋板为肌的空中脉络,虽为应急之作,其设计之巧、构筑之坚,已远非寻常宅院可比了。
正当他神游物外之际,身旁的内藤小姓悄悄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面带难色地道:“大人,近日发放的薪奉,实在有些……一言难尽啊。”
柳生收束心神,侧首低问:“哦?细说。”
内藤苦着脸,从怀中掏出一串钱币:“京都此地的一贯钱,名不副实。瞧着是一贯的数,可里面能用的永乐良钱,满打满算不过六百五十文。其余尽是些五百文的‘善钱’与五百文的‘恶钱’混杂充数,硬捆作一贯发放。”
柳生闻言,下意识便伸手入怀,欲取出自己的薪俸查看。
内藤摆了摆手道:“大人不必费神清点了,情形大抵相仿。我听糟谷氏的人说过畿内一贯钱里,良币只得六成五,历来如此。”
“如此成色,岂不要比东国贵上很多?”柳生蹙眉追问。
内藤却摇头,脸上显出更深的困惑:“怪就怪在这里。拿着这般成色的一贯钱去市井购物,米粮杂物价格非但未见腾贵,有些反而比往日更贱了些。您看属下新添的这柄肋差……”他说着,微微掀起衣角,露出腰间新配的短刀,“便是用那掺了水的薪奉购得,所费竟比上月还少了几分。”
内藤后面关于物价的嘀咕,柳生新左卫门已听不真切了。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极不寻常的矛盾死死攥住:“劣币泛滥,物价却下跌?按道理说,庆长初年日本还是以永乐钱为主的啊,恶钱偶尔充数。我辈于东国时一贯,其中八成是洪武、永乐、宣德三朝通宝,辅以日本品相好的‘皇朝十二钱’为良钱,一成内府公铸造的武藏铜钱,另一成声名狼藉的为恶钱,自然是天下第一等好钱了。”
而后柳生新左卫门闻言,眉头锁得更紧。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到廊下光线明亮处,解开自己今日刚领的那串薪俸,将沉甸甸的一贯钱尽数倾倒在光洁的木板之上。
只听“哗啦”一声,一串青黑驳杂的铜钱便堆在了眼前。
他蹲下身,修长的手指拨开串绳,如同验看伤情的医官,仔细翻抹起这堆“军资”。内藤也凑在一旁,屏息凝神地看着。
方才在串上粗略一看尚不分明,此刻细查,情形果然比内藤所言更为不堪。
首先入眼的,确是那些品相端正、铜色温润的“永乐通宝”,但数量稀少,如同鹤立鸡群,被埋没在一片杂色之中。柳生默然点数,良钱果然仅有六百文上下,与内藤所说的“六成五”相差无几。
继而便是五花八门的“渡来恶钱”。他的手指拈起一枚颜色灰白、轻薄如叶的“万历通宝”,略一用力,钱体竟微微弯曲,险些折断。“这便是明国近年所出的劣物么?如此质地,如何能作通货?”他低声冷语,将其掷在一旁。
更惹人注目的,是诸多字迹漫漶、难辨年号的古钱。他拈起一枚,边缘磨损得圆滑,钱文仅存模糊轮廓,连是“元丰”还是“元佑”都需费力辨认——这是北宋的年号钱,不知经历了多少商贾百姓之手,流转百年,终至面目全非。另有一些日本自铸的“皇朝十二钱”,如“和同开珎”、“神功开宝”,也因年代久远、流通过度,变得既轻且薄,钱文更是磨蚀殆尽,沦为一块仅具钱形的铜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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